清晨五点半,闹钟还未响起,季凛便已睁开了眼睛。
窗外天色仍是蒙蒙的青灰色,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空气和屋檐间断续的滴水声。
他利落地起身,动作间牵动了手掌的伤口,让他微微蹙了下眉。
拆开昨晚胡乱包扎的纱布,伤口边缘有些发红,好在没有化脓的迹象。
他重新上了点碘伏,换了块干净的纱布,仔细缠好。
这一次,动作慢了些,也规整了些。
换上那身洗得发白、沾染着洗不掉的水泥印记的深蓝色工装,他对着洗手间那块有些模糊的镜子,用冷水用力抹了把脸。
水珠顺着他年轻的脸庞滑落,掠过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也流过左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疤痕。
疤痕破坏了原本清秀俊朗的轮廓,平添了几分硬朗与戾气,与他沉静的眼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垂下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拿起桌上昨晚买好的两个冷馒头,背上那个装着水壶和毛巾的旧帆布包,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工地在城市边缘,是一片正在兴起的自建房区域。
搅拌机的轰鸣、砖块碰撞的脆响、工友粗粝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力量的晨曲。
季凛的工作内容繁杂而沉重。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和另外两个工友一起,将堆在楼下空地上的水泥包搬运到三楼正在砌墙的作业面。
五十公斤一袋的水泥,他弯腰,沉肩,发力,将沉重的袋子扛上肩头。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形成的、富有节奏感的熟练。
工装下的肌肉贲张而起,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洇开更深的水痕。
他一趟又一趟,沉默地往返于楼梯之间。
脚步踩在粗糙的水泥台阶上,稳健而扎实。
呼吸因为负重而变得粗重,额角的汗珠汇聚成股,顺着疤痕的轨迹流淌下来,有些刺痒,他也只是用肩头的布料随意蹭一下,或者抬起缠着纱布的手背抹去。
“小季,歇会儿!喝口水!”有相熟的工友朝他喊道。
季凛只是摇摇头,将肩上最后一袋水泥稳妥地码放在指定位置,才直起腰,走到一旁。
他拧开那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汗水将他额前的黑发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角,更显得那张带着疤痕的脸棱角分明。
短暂的休息后,工头又安排他参与砌墙。
这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
他熟练地拿起瓦刀,铲起一捧和好的水泥,均匀地抹在砖块上,摆放,找平,敲实,再用瓦刀刮去边缘溢出的泥浆。
动作精准而高效,每一块砖在他手下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严丝合缝地嵌入墙体之中。
他的眼神专注,紧盯着手中的活计,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炙烤着钢筋水泥,工地上的温度迅速攀升。
汗水淌得更加汹涌,有时会迷住眼睛,他眨眨眼,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那缠着纱布的手掌在使用瓦刀和搬运砖块时显然不便,但他一声不吭,只是调整着用力的方式,尽量避免伤口二次撕裂。
中午,工友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阴凉处,吃着各自带来的午饭,大声说笑着。
季凛独自坐在一摞砖块上,打开装着馒头的塑料袋,就着白水,沉默地吃着。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微微弓着的、结实的背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坚韧。
有工友递过来一支烟,他摆手谢绝了。
“小季,你这手艺,跟老师傅似的,真不像才二十五的。”工头路过,看着他已经砌起的一排整齐墙体,满意地点点头。
季凛只是腼腆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他习惯了用行动代替语言。
下午的工作依旧繁重。
搬运钢筋,协助安装模板,哪里需要人手,他就出现在哪里。
直到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工地的喧嚣才渐渐平息。
季凛和工友们一起收拾好工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踏上归途。
浑身都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
手掌的纱布已经被汗水、灰尘和隐约渗出的血渍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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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季凛的生活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工地和出租屋之间两点一线地重复。
手掌的伤口在汗水和灰尘的反复侵袭下,愈合得有些缓慢,但他早已习惯这种小伤小痛。
每天骑车回家,经过那个熟悉的路口时,他总会不自觉地放缓车速。
目光扫过那片曾让他摔倒、也让他撞倒言屿的湿滑地面,心里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那个穿着浅色外套、撑着黑伞、声音温和干净的模糊身影,总会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他摇摇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思绪,用力蹬车,加速离开。
周日,是难得的休息日。
天空放晴,阳光和煦。
季凛起得比平日晚些,仔细清洗了积攒了一周的灰尘和疲惫。
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纯灰色t恤和一条深色运动裤,虽然款式简单,但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很好。
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深蓝色口罩,戴在了脸上,遮住了那道引人注目的疤痕。
镜子里,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和线条利落的眉眼,看上去就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他去了附近的超市,用省下来的钱买了几大包糖果、一些便宜的图画本和彩笔,然后骑着车,朝着城郊的 Sunshine 福利院方向而去。
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找到。
福利院的孩子们远远看到他熟悉的身影,便欢呼着涌了上来。
“季凛哥哥!”
“哥哥你来啦!”
孩子们并不怕他,反而格外喜欢这个沉默却温柔的大哥哥。
他们簇拥着他,小手争先恐后地去拉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或是拽他的衣角。
季凛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沉郁的眼睛里,此刻漾开了真切的笑意,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他蹲下身,将带来的礼物分发给孩子们,听着他们雀跃的欢呼声,感觉一周的疲惫都被洗涤干净。
他陪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游戏,耐心地帮小女孩扎歪掉的辫子,用那双砌墙搬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帮小男孩组装复杂的玩具模型。
阳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此刻的他,身上只有一种纯粹的温柔。
就在这时,一阵舒缓的钢琴声从福利院那间小小的活动室里流淌出来,如同清澈的溪流,浸润了喧闹的院子。
是那首熟悉的《致爱丽丝》。
季凛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活动室的窗户开着,透过明净的玻璃,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清瘦背影,正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优雅地跳跃。
是言屿。
季凛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怎么会是他?
琴声停下,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到窗边:“言老师!言老师弹得真好听!”
言屿微笑着转过身,面向孩子们的方向,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弯了弯:“是你们在外面玩得太开心,把快乐传染给我的琴声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清澈,如同昨日的雨声,清晰地传入季凛的耳中。
这时,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拉着季凛往活动室走:“言老师!季凛哥哥也来了!他可好啦,给我们带了好多礼物!”
季凛被孩子们推搡着,有些无措地站在了活动室门口。
阳光透过门框,将他戴着口罩的身影拉长,与室内坐在钢琴旁的言屿,隔着几步的距离,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
言屿的脸上带着温和的期待,侧耳倾听着门口的动静。
季凛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口罩边缘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主动开口,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清亮,却又因紧张而比平时低沉了几分:
“言先生,是我。就是……那天晚上下雨,不小心撞到你的那个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季凛。”
“季凛……”言屿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在唇齿间记住这个音节,随即,他脸上绽开一个更深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果然是你。你的声音很好认,清亮又……很特别。那天晚上,真的谢谢你送我回去。”
他“望”着季凛的方向,语气真诚。
季凛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晃眼,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低声道:“不客气,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