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春衣顿步,她摸向自己的头发,发觉没有变化。
她道:“我不走了。”
万岁有幸没有回头,他道:“你撑不住了?”
段春衣:“对,我撑不住了。”
她只是不想冒险了。
她反倒觉得前方这人会先撑不住。
万岁有幸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衣袂与纱带都在微微飘扬,“跟紧我,跟紧我。”
万岁有幸:“若是走不动了,父亲背你。”
他的嗓音低沉含糊,仿佛掺了一把沙子般的嘶哑。
段春衣察觉异样,忍了忍,沉思着咬住下唇,唇角翘起一点,双眸抬起。
她道:“那就,再向前走一段路吧。”
或许不用她动手,这嚣张的男人就会将自己作死。
她看向那被万岁有幸牵住的手,逐渐手换成衣袖,而万岁有幸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前进,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他像是神智只能维持专注于一件事。
那就是向前走。
段春衣不知何时彻底与他脱离。
她只觉得自己冷静无比,静静跟在那长发逐渐斑白的男人身后,注视着他的生机仿佛流沙一般消亡。
男人仿佛什么也顾不上了,痴迷般地不断走,不断走,甚至小跑起来。
在漫无边际,虚无的暗色中,朝着那恐怖的尽头奔去。
段春衣捂住了唇。
她呼出了一口热气。
无边的黑暗迅速吞没了那点热气,仿佛海洋剿灭一粒雨珠。
她加快脚步,跟上万岁有幸。
忽然,她的脚步顿住,轻轻抚上眉心,“哥哥?”
段贺辜没有回应,但段春衣能感到他在躁动,他在不安,他在催促她远离危险。
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段春衣拧起眉,抿住唇,召出华枝剑,没停下脚步。
她确实贪生,但贪生中也有个贪字。
她想要万岁有幸手里的那枚碎瓷片,她不信他敢空手进入青槐驰道,正常人谁会明知会死偏要找死?
她有点收集癖,想要试着凑近碎瓷片,拼一拼……万一拼成个超级大宝贝呢?
段春衣唇角一直勾着笑。
这片混沌并没有令她失去理智,反而此刻她的脑子格外清晰,甚至开始有种游刃有余的愉悦。
仿佛只要她愿意,就能撕开这片混沌,捏碎前方的蝼蚁。
“…………¥*%#@#%……”
段春衣滞足。
前方的男人也忽然站定。
他像是被操纵的傀儡,摇摇晃晃,迫不得已,转过了身。
那俊美的面庞上,裂开一道狂喜的笑,双目热烈的视线,直直穿透覆眼纱带,锁定了段春衣。
那无数模糊的呓语,统统倾诉向她。
“翘翘。”
“翘翘翘翘翘翘翘翘翘翘翘翘……”
“翘翘,来找我了……来找我了……来找我了……”
万岁有幸仿佛浑身骨骼被抽走,委顿在地,又倏然挺立,直直向她而来。
仿佛有什么力量,注入了他体内。
段春衣看见他的左手猛地绷直,又勾成爪状,仿佛在极力抵抗。
在冲向段春衣前,他骤然捂住了双眼,掌心的力量灌入覆眼的蛊丝。
那漆黑的,由蛊丝织成的纱带,骤然化为鲜红,密密麻麻的纱带飞扬缠绕住他双眸。
“段春衣,跑!!”
他的喉中溢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醒。”
段春衣福至心灵,后撤一步,他在说,有什么存在苏醒了。
她捂住了眼睛,既然那只眼睛一直在让她瞧,她便一定不能瞧,瞧了就没有好下场。
她可是听过美杜莎的故事。
她在指缝里迅速接近万岁有幸,一手扶住他的臂膀,“万岁道友,需要帮助吗?”
万岁有幸:“……我——”
段春衣一剑穿过他的胸膛,他错愕低头,猩红的夜色铺满了他的身下。
段春衣低眸在他怀中摸索,摸了个空,“钥匙呢?”
仿佛察觉她的绝情,万岁有幸体内灌注的力量倏然抽离,万岁有幸双眸隔着鲜红的蛊丝直直盯着她。
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就因为一把钥匙,杀了我?”
“唯一的钥匙,不是已经给你了?”他嗬嗬吐气,指尖勾着覆眼的蛊丝,往下拉了一寸,“即便不想认我作父,也不必这般绝情吧?”
段春衣不讲话,从头到脚继续摸,这个人怎么连个乾坤袋都没有。
万岁有幸一把扯下了那蛊丝眼罩,冷白俊逸的脸庞死气沉沉,双眸黑得如同两汪陈旧发干的墨汁,晦暗地映不出人影。
段春衣没有掏到碎瓷片,有些失望地甩了甩手。
万岁有幸盯着她,“万岁春衣,你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段春衣笑出声,“就因为我杀你?”
万岁有幸想要抓她,被她避开,他轻声,快要失去传音的力气:“我们,无冤无仇,你实在是……”
“你我之间,可谈不上无冤无仇。”
段春衣捏住他的脸,指尖用力绷得发白,双眸冷冷盯着他:“你早就该死,你该死,即墨幸!”
“若你没有潜入修真界,若你未在绣澜心境暴露,若不是你在绣澜心境斗法……”
“我的奉吉师兄又怎么会死?”
段春衣扯手,扬起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万岁有幸整个人被抽得歪到一边,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段春衣直起身,两步走向他,低眸瞧着他:“即墨幸,你该死。你早该为我的奉吉陪葬,早该去死!”
她道:“可你偏偏没死,但不要紧,因果循环,苍天有眼,让我得此良机。”
段春衣单手提着万岁有幸的衣襟,将他拎起来,瞧见他的左脸上那殷红的掌印。
毫不犹豫又是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盖上去,严丝合缝地贴上原来的掌印。
“讨厌你,真的很讨厌你!都怨你!”
“都怨你!”
“都怨你!”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原本一切都好好的,该活的人都活着——而如今,不该死的人都死了!!”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每一道重音就是一巴掌,万岁有幸那俊脸重得腮帮子鼓鼓的。
他舌尖顶了顶腮肉,生痛,“春衣儿,你的臂膀不错,大乘期修士都被打肿了脸。”
段春衣见他还不死,又是一剑。
两人一立一躺。
段春衣雪衣外披着暗色兜帽,冷冷俯身,而万岁有幸半弯着胳膊撑在地上,仰面瞧她。
那雪刃长剑,抽剑之时,两人之间飚出淋漓的血线。
鲜血划了半月,而后一半溅落在男人身上,一半溅在四周,但统统落入女子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