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身旁三尺内的黑暗与寒意。但更远处的山林,却因此显得愈发深邃、狰狞,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这几个瑟瑟发抖的幸存者。
幕玄辰靠在我的肩上,身体依旧冰冷,呼吸间带着病态的热气。季长庚的诊断应验了,他起热了。那几口冰冷的河水,对于此刻虚弱如婴孩的他来说,无异于毒药。
我紧了紧裹在他身上的外袍,将他往火堆旁又挪近了几分。他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我的安排,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此刻黯淡地映着火光,里面是一片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混杂着挫败与茫然的空洞。
一夜无话,却又一夜未眠。
当天光微亮,我们再次踏上南下的路途时,我才真正明白季长庚口中的“南疆”,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仅仅只是踏入了它的边缘,周遭的一切便已全然不同。空气不再是山林间的清冽,而是变得湿热、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草木腐烂的腥甜味。林间的鸟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无休无止的嗡鸣。
“小心!别碰那些藤蔓!”季长庚忽然低喝一声,用拂尘扫开我手边一根垂落的青藤。
我低头看去,那青藤上布满了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而在不远处,一只误入的野兔尸体就挂在同样的藤蔓上,身体已经浮肿发黑,显然毒性剧烈。
“这里的瘴气,会催生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毒物。”季长庚脸色凝重,“医书上记载,南疆有‘三千瘴,八百毒’,一步一杀机,绝非虚言。”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分给我们:“这是辟瘴丹,含在舌下,可抵御寻常瘴气。但对于那些毒虫,却效用不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阿月的脖子上突然起了一个红肿的大包,她痛呼一声,反手一拍,一只拇指大小的、色彩斑斓的怪虫掉落在地。
“该死!”阿月看着自己迅速红肿起来的皮肤,又惊又怒。
季长庚连忙上前,又是施针又是敷药,忙活了半天才勉强止住毒性的蔓延,但阿月的半边脖子依旧肿得像个馒头。而那恼人的嗡鸣声,却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看着他们两人脸上的凝重与束手无策,再看看靠在树干上、因为发热而嘴唇干裂的幕玄辰,心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闭上眼,在脑中飞速地检索着系统数据库里关于“地球”、“亚热带”、“丛林”、“生存”的词条。那些曾经被我当成无用知识,一扫而过的化学、植物学、地理学信息,此刻却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等等。”我开口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走到一丛不起眼的灌木旁,那灌木上生着一种心形的叶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我摘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揉碎,然后将那绿色的汁液涂抹在自己的手腕上。
“秦姑娘,不可!”季长庚大惊失色,“南疆草木,不可乱碰!”
“没关系,”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叶子递给他们看,“季先生,你闻闻这个味道。”
季长庚和阿月半信半疑地凑过来闻了闻。
“一股……艾草和薄荷混合的怪味?”阿月皱眉。
“对。”我点头,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解释道,“这种强烈的气味,很多虫子都不喜欢。而且它的汁液里含有一种东西,能让虫子麻痹。我们把它捣碎,涂在身上,就是最好的驱虫药。”
在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找来一块石头,将大量的叶子捣成墨绿色的泥状,率先涂满了自己裸露的皮肤。那股味道虽然刺鼻,但周围的嗡鸣声,似乎真的减弱了。
阿月和季长庚对视一眼,不再犹豫,立刻学着我的样子,将这“驱虫药”涂抹全身。就连幕玄辰,也由我仔细地帮他涂了一遍。
效果立竿见影。那些恼人的飞虫,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屏障,在我们身周盘旋,却再也不敢靠近。
季长庚看着自己安然无恙的皮肤,又看看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研究丹方般的困惑与惊奇:“秦姑娘……你如何知道这植物的特性?老夫的医书里,从未有过记载。”
我当然不能说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只能含糊道:“以前在家乡,听过一些长辈说的土方子。”
这个解释显然无法让他信服,但他没有再追问。
解决了虫子的问题,下一个难题接踵而至——水。
我们带来的清水已经告罄,幕玄辰因为发烧,急需补充水分。可眼前的溪流,却漂浮着一层绿色的浮游,水质浑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水不能喝,”季长庚断言,“里面有肉眼看不见的‘蛊’,喝了会肠穿肚烂。”
绝望再次笼罩了小小的队伍。
幕玄辰靠着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看着那浑浊的水流,又看向我,那眼神深处,竟有一丝……期待?
他竟然在期待我,能再次创造奇迹。
我没有让他失望。
“阿月,帮我找一些细沙,还有干净的布料,越多越好。”
“季先生,麻烦您把我们烧完的篝火里,那些没有烧成灰的黑炭捡过来,敲碎它。”
我的指令清晰而明确。两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分头行动。
我则找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砍下一节,打通中间的竹节。然后在竹筒的底部,用匕首扎出无数个细密的小孔。
很快,材料凑齐了。
在他们三人,尤其是幕玄辰那专注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我开始制作一个在他们看来,无比古怪的“法器”。
我先在竹筒底部铺上一层布,然后依次铺上一层细沙、一层敲碎的木炭、再一层细沙,最上面再盖上一层布。一个结构简单,却凝聚了另一个文明智慧的简易滤水器,便成型了。
“这……这是何物?”季长庚看着我手中的竹筒,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能让脏水变干净的东西。”
我说着,将竹筒架在水囊上方,然后舀起浑浊的溪水,缓缓地从顶端倒了进去。
浑浊的、泛着绿意的溪水,慢慢地渗透了层层的砂石与木炭。
一滴、两滴、三滴……
当第一滴经过过滤的水,从竹筒底部的小孔中滴落进水囊时,阿月忍不住“啊”地惊呼了一声。
那水,虽然无法与山泉相比,但已经褪去了绝大部分的浑浊与异色,变得相对清澈!
“这……这怎么可能?”季长庚凑上前来,几乎要把眼珠子贴在上面,“沙石能滤去杂质,老夫尚能理解。可这烧过的黑炭,为何能滤去水中的颜色和异味?”
“因为……它里面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小孔,能把不好的东西吸走。”我只能用最朴素的唯物主义来解释这神奇的“吸附作用”。
幕玄辰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竹筒,看着那曾经致命的浊水,在经过我一番简单的布置后,变成了可以饮用的甘泉。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变成了全然的震撼,仿佛在看一件神迹的诞生。
当煮沸过的、温热的净水被我送到他唇边时,他没有立刻喝,而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复杂到我无法读懂。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片真正的沼泽前。
黑色的淤泥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水面上漂浮着彩色的油花,不时有巨大的气泡从泥浆深处冒出、破裂,释放出更浓的瘴气。这里,大概就是“瘴母之泽”的外围了。
“过不去的。”阿月将一根长杆探入泥潭,不过数尺,便被轻易吞噬,“下面是无底的淤泥,人一踩上去,就会被吸进去。”
绕路,可能要多花数日,而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出现。
季长庚和阿月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这一次,他们甚至没再讨论,而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我。不知不觉间,我竟成了这个小队里,解决难题的最终指望。
幕玄辰也看着我,他的烧还没退,但精神却好了许多。他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极度专注的、探究的、带着无与伦比好奇的目光。
他仿佛在说:这一次,你又将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沼泽边那些坚韧的藤蔓和被风吹倒的、有着宽大树皮的枯树,说道:“把我们的重量,分摊开,就像在雪地里走路一样。”
他们听不懂。
我便亲身示范,让阿月砍来宽大的树皮和坚韧的长藤,将它们交叉捆绑在我的鞋底,做成了一双简陋却宽大的“沼泽鞋”。
当我踩着这双古怪的“鞋”,一步步地、平稳地走上那片原本会吞噬一切的沼泽软泥之上时,季长庚和阿月脸上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化为了彻底的呆滞。
物理学上最简单的压强原理,在此刻,却如同神仙之术。
幕玄辰坐在远处,安静地看着我。
看着我用一截竹子变出救命的清水,看着我用几片野草驱散致命的毒虫,看着我用树皮和藤条征服了吞人的沼泽。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
在他眼中,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宫女秦卿,不再是那个与他生死与共的伴侣。
我成了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渴望的……存在。
他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在夕阳的余晖下,指挥着季长庚和阿月制作更多的“沼泽鞋”,为他们所有人开辟出一条生路。
这一刻,他的眼中没有了跌落凡尘的屈辱,没有了失去力量的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混杂着无尽震撼与狂热的思索。
我仿佛能听到他内心的独白,那声音穿越了时空,带着金戈铁马的厚重,与此刻的绝境形成了无比荒谬又无比真实的对比:
我若为王,坐拥万里江山,搜尽天下奇珍。可在这片绝地,她随手折下的一根树枝,价值却胜过我整座国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