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那场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的君臣奏对,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因接连胜利而有些微醺的吴铭。朱元璋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敲打与最后的“安抚”,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威胁都更让他脊背发凉。帝心似海,深不可测,前一秒可以授你生杀予夺之权,后一秒便能将你打入万丈深渊。
他依言“休息”了几日,深居简出,除了陪伴妻儿,便是整理江南改革的经验得失,将其系统化、条理化,编纂成《新政纲要》,并开始着手将“供销社”、“制造局”的管理模式,向更规范、更可持续的方向引导,逐步淡化他个人的色彩。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得毫无野心,越要将功劳归于上意,归于制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堂的巨震余波未平,北疆的战事也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徐达、蓝玉不愧为当世名将,在顶住北元最初的凶猛攻势后,稳扎稳打,逐步扭转了战局。捷报开始零星传回,但战事依旧胶着,巨大的后勤消耗如同无底洞,持续考验着大明的国力。吴铭之前建立的粮饷调配体系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长期的战争,依然让朝廷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就在这内忧外患看似逐渐平息的当口,一场真正动摇国本的惊天巨变,如同酝酿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秋。
朱元璋突然病倒了。
起初只是偶感风寒,但病情迅速恶化,持续的高烧、咳嗽,甚至一度陷入昏厥。太医院所有太医轮番诊治,汤药如同石沉大海,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皇帝病重,消息被严格封锁,但宫中的肃杀气氛和频繁出入的太医车驾,依旧让敏感的朝臣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子朱标日夜侍奉在榻前,忧心如焚,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朝政暂由太子监国,但谁都明白,若朱元璋真有万一,这大明的天,就要变了。
吴铭作为太子太保、深得信任的秦王,也被特许随时入宫探视。看着龙榻上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令无数人胆寒的洪武大帝,如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吴铭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一个时代的缔造者,也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复杂帝王。他对吴铭有知遇之恩,也有猜忌打压之心。
这一日深夜,吴铭刚从宫中回到王府,蒋瓛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带来了一个更加令人心悸的消息。
“王爷,情况不妙!”蒋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陛下……陛下可能并非只是寻常病症!”
“什么意思?”吴铭心中一沉。
“太医之中有我们的人,他暗中查验了陛下近期的饮食和药渣残液,发现……发现其中混杂了极其微量的慢性毒药!此毒无色无味,混杂在治疗风寒的药剂中,能加重病情,损害脏腑,日久天长,便能……便能悄无声息地夺人性命!”
吴铭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毒杀皇帝?!
是谁?!竟有如此泼天的胆子?!
是那些被清洗势力的残余,狗急跳墙?是宫中其他有野心的嫔妃皇子?还是……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连“老太师”网络都未能触及的可怕存在?!
“可有线索?”吴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嘶哑。
“下毒手法极其高明隐秘,暂时……暂无直接线索。但能接触到陛下饮食和药物的,无非是司礼监、尚膳监以及几位贴身近侍。范围……很小,也很可怕。”蒋瓛的脸色无比难看。
范围很小,意味着嫌疑人地位极高,或者潜伏极深!这比千军万马更让人恐惧!
吴铭在书房内急速踱步,大脑飞速运转。朱元璋若在此时驾崩,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太子朱标虽然仁厚,但威望和手腕远不及其父,能否镇住那些骄兵悍将、开国勋贵以及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北疆战事未平,若国内再生动荡,大明这艘刚刚启航的巨轮,很可能面临倾覆之危!
而他吴铭,作为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改革的核心人物,必将成为所有反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别说推行新政,恐怕连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
必须救朱元璋!至少,在太子地位彻底稳固、内外威胁基本清除之前,朱元璋不能死!
“蒋瓛!”吴铭停下脚步,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此事关系国本,绝不可外泄!你立刻动用所有力量,秘密调查宫中所有可能接触陛下饮食药物之人,尤其是司礼监那几个大太监和太医院院判!记住,是秘密调查,绝不能打草惊蛇!”
“另外,”吴铭压低了声音,“立刻去请王妃(徐妙锦)过来!要快!”
徐妙锦匆匆赶来,听闻此事,也是花容失色。
“妙锦,你精通药理,我需要你协助!”吴铭握住她的手,语气急促而郑重,“我将设法让你以探病或协助太医的名义入宫,你要想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确认陛下所中之毒的具体成分,并寻找解毒或缓解之法!这是唯一的希望!”
徐妙锦看着丈夫凝重的眼神,知道此事关乎生死存亡,她用力点头:“夫君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接下来的几天,是吴铭穿越以来,感觉最为漫长和煎熬的时刻。
宫中气氛愈发诡异,朱元璋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目光浑浊,精神不济,全然没了往日的锐利。朱标衣不解带,憔悴不堪。朝臣们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各种猜测和流言在暗中滋生。
徐妙锦凭借高超的医术和吴铭在宫内的人脉掩护,终于找到机会近距离查看了朱元璋的情况,并偷偷取得了一些药渣样本。
回到王府,她连夜分析,脸色越来越苍白。
“夫君,查出来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是一种来自南洋的罕见混毒,名为‘相思子’(虚构,代指剧毒),由几种毒物混合而成,单独检测任何一种都难以发现,混合后毒性相激,缓慢侵蚀心脉……下毒之人,绝对是药理高手!而且……此毒已入膏肓,恐怕……恐怕……”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但吴铭已经明白了。毒素积累已深,回天乏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吴铭心头。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有没有办法……哪怕只是拖延时间?”吴铭不甘心地问。
徐妙锦沉思良久,艰难道:“或许……可以用金针渡穴,配合几味猛药,强行激发陛下体内残余的元气,或可……拖延一月半月。但此法凶险异常,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旦施展,陛下之后……恐怕……”
恐怕会油尽灯枯,死得更快。
吴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救,可能只是延缓死期,甚至加速其死亡,且一旦事情败露,他就是弑君的替罪羊!不救,朱元璋可能很快驾崩,朝局瞬间崩盘,他与太子都可能万劫不复!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赌局!
就在吴铭天人交战之际,蒋瓛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北疆战事虽捷,但蓝玉因战功骄横,与徐达产生龃龉,军中隐隐有分裂之势!而朝中,一些原本蛰伏的勋贵,也开始暗中串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内忧外患,已至顶点!
不能再犹豫了!
吴铭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向徐妙锦,沉声道:“准备施救!无论如何,必须为太子,争取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他随即对蒋瓛下令:“立刻秘密联络我们在军中、朝中的所有可靠力量,尤其是魏国公(徐达)旧部和新政体系的骨干,让他们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对变故!通知太子殿下……不,我亲自入宫一趟!”
他知道,此刻必须与朱标坦诚布公,取得他的完全信任和支持。
皇宫,乾清宫东暖阁。
烛光摇曳,药气弥漫。朱标守在榻前,面容枯槁。吴铭屏退左右,将中毒之事和自己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朱标。
朱标听完,如遭五雷轰顶,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榻上的父亲,又看向吴铭,眼中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恐惧。
“吴……吴卿……此言当真?!”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殿下,千真万确!”吴铭单膝跪地,“臣已让王妃确认过毒药成分。如今局势,陛下若骤然……后果不堪设想!臣愿行险一搏,为殿下争取时间,稳定朝局,肃清内奸!请殿下……早作决断!”
朱标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本性仁孝,实在难以接受父亲被人毒害的事实,更难以做出这等近乎“牺牲”父亲来换取时间的残酷决定。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扶住桌案,声音微弱而颤抖:“……一切……就依吴卿……所言吧。只是……莫要让父皇……太痛苦……”
得到了太子的默许,吴铭再无顾忌。
在徐妙锦的精心施为和几位绝对忠诚的太医协助下,一套凶险无比的金针渡穴和虎狼之药的治疗方案,被秘密实施。过程惊心动魄,朱元璋几次气息奄奄,又几次被强行从鬼门关拉回。
数日后,朱元璋的病情竟然真的奇迹般“好转”了一些,高烧渐退,清醒的时间也变长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够进行短暂的交流和处理一些紧急政务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是太医医术高明,上天庇佑。
只有吴铭、朱标和极少数核心参与者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短暂宁静。
朱元璋在一次短暂的清醒中,单独召见了吴铭。他的眼神不再浑浊,反而透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和洞彻一切的锐利,他紧紧盯着吴铭,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
“吴铭……咱的病……你怎么看?”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铭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定能早日康复。”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了然。
“好……好……你很好……”他喃喃着,挥了挥手,“去吧……帮衬好……标儿……”
这是朱元璋对吴铭说的最后一句话。
退出乾清宫,吴铭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朱元璋……或许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其敏锐和洞察力,依旧恐怖如斯!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在病情“好转”了不到二十天后,朱元璋的病情再次急转直下,这一次,任何汤药针灸都失去了作用。弥留之际,他召见了太子朱标、几位核心托孤重臣(包括吴铭),留下了简单的遗诏,传位于太子,并嘱托“善待兄弟,安定天下”。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于南京紫禁城。
一个时代,结束了。
巨大的丧钟敲响,传遍整个京城,也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吴铭站在悲声震天的宫殿外,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新帝登基,主少国疑,内有权臣虎视,外有强敌环伺,而他,这个手握重权、身处漩涡中心的秦王,将何去何从?
是辅佐新君,开创盛世?还是在这权力的绞肉机中,粉身碎骨?
他的抉择,将决定他自己,乃至整个大明的命运。
“陛下……一路走好。”吴铭在心中默念,随即挺直了脊梁,目光投向太子东宫的方向。
“接下来的路,该由我们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