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荣的覆灭,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江南激起了最后的涟漪,旋即被更强大的力量抚平。其勾结海盗、行刺钦差、贿赂朝臣的罪证确凿,家族被连根拔起,庞大的产业尽数充公,成为了“皇家制造局”和“大明皇家银行”最丰厚的养料。随着这个最大顽抗势力的崩塌,江南残余的抵抗力量土崩瓦解,清丈田亩、推广祥瑞、整顿盐铁、试行新钞等改革措施,终于得以真正深入到江南的每一寸肌理。
吴铭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深知,沈荣不过是前台的白手套,真正的巨鳄还潜藏在京城深水之下。那道试图将他召回问罪的圣旨,就是最危险的信号。他呈送京城的,不仅仅是沈荣的罪证,更是一封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长篇奏章,详细阐述了江南改革的成果、遇到的阻力、以及某些“朝中重臣”与地方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表态,愿在江南肃清余毒、巩固成果后,再回京向陛下和太子当面陈情。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既展示了忠诚和担当,又将皮球踢了回去,逼朱元璋和朝堂对江南改革和其背后的势力做一个彻底的清算。
就在吴铭于江南大刀阔斧地进行战后重建和制度固化,将“供销社”、“制造局”、“皇家银行”的网点如同神经网络般铺设到乡镇一级时,一场由他引发的、更为猛烈的风暴,正在帝国的中枢——南京皇城内,汹涌酝酿。
紫禁城,武英殿。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太监宫女,殿内只剩下他与太子朱标。龙案上,摊开着吴铭那封厚厚的奏章,以及蒋瓛密奏的、关于朝中几位勋贵和文官收受江南贿赂的详细清单。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朱元璋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那份名单上的几个名字,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这些名字,有的是跟随他起家的淮西老兄弟的后代,有的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文官骨干。
“老大,你看看,看看!”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咱给他们高官厚禄,给他们世代恩宠,他们呢?他们在背后,和那些吸血的蠹虫勾结在一起!挖咱大明的墙角!甚至敢把手伸到咱派下去的钦差身上!他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朱标站在下首,面色凝重,心中亦是翻江倒海。他既为吴铭在江南取得的巨大成就感到振奋,也为朝中如此触目惊心的腐败感到痛心疾首。他知道,父皇此刻的怒火,足以焚烧一切。
“父皇息怒。”朱标斟酌着词语,“吴铭此番,虽手段酷烈,但确实涤荡了江南积弊,充盈了国库,功莫大焉。朝中这些……败类,与地方勾结,试图构陷忠良,阻挠国策,其心可诛!然,牵涉甚广,是否……”
“是否什么?是否徐徐图之?是否网开一面?”朱元璋猛地打断他,眼中凶光毕露,“标儿!你记住!对这等蛀虫,绝不能有半分仁慈!今天你饶他一个,明天他就敢拉帮结派,架空了你!咱起于微末,深知这江山来得不易!绝不容许任何人把它再给咱败坏了!”
他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架乱颤:“查!给咱一查到底!凡是名单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咱拿下!交由锦衣卫和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咱要让他们知道,这大明的天,到底是谁的天!”
皇帝的屠刀,再次高高举起。而这一次,刀锋指向了帝国的更高层。
数日之内,京城风云变色。多位勋贵(主要是与江南有利益往来的非核心淮西勋贵)以及数名侍郎、御史等级的官员被突然拿下,投入诏狱。其罪名,或为贪腐,或为结党,或为“阴结外臣,图谋不轨”。锦衣卫和刑部的差役四处拿人,哭喊声、求饶声再次响彻一些高门府邸。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原本那些鼓噪着要严惩吴铭的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恐惧。谁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要借着江南的案子,彻底清洗朝堂!
然而,就在这血雨腥风的肃杀气氛中,那些真正根基深厚、与江南利益捆绑极深、却暂时未被抓住直接把柄的势力,并未坐以待毙。他们无法再明目张胆地反对改革,便转而采取了另一种更为阴险的对抗方式——操控舆论,争夺话语权,从文化根基上否定吴铭。
他们的突破口,选在了即将举行的抡才大典——科举会试上。
这一日朝会,在处置了一批贪腐官员后,一位以清流自居、德高望重的翰林院学士(实为江南文官集团在朝中的隐形领袖之一)出列上奏。
“陛下,”老学士须发皆白,言辞恳切,“江南之事,吴铭虽有微功,然其行事,多以权术、货殖为先,轻视礼教,鄙薄斯文。长此以往,臣恐天下士子之心背离,道德文章不彰。今会试在即,乃为国家遴选栋梁之机。老臣恳请陛下,明发上谕,此次会试策论,当以经义为本,以圣人之道为纲,引导士子关心民生疾苦固然重要,然更需砥砺其气节,明辨其义利,使知农工商贾,终为末业,仁义礼智信,方是立国之本!”
这番话,冠冕堂皇,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其潜台词无比恶毒:吴铭在江南搞的那一套,是重利轻义的“霸道”,是败坏人心、动摇国本的“末业”!朝廷必须通过科举这个最重要的指挥棒,拨乱反正,重新强调儒家正统的“王道”,从根本上否定吴铭改革路线的合法性!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了大量传统文官,尤其是那些出身江南或思想保守官员的附和。他们不敢直接攻击皇帝支持的改革,便迂回地试图在意识形态领域,给吴铭和他的新政扣上“离经叛道”的帽子,断绝其未来在士林和官僚体系中的根基和支持!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致命的战争!关乎未来几十年帝国的走向和话语权的归属!
龙椅上,朱元璋眉头紧锁。他出身草莽,对文人那套繁文缛节并不感冒,更看重实际效果。吴铭在江南实实在在搞到了粮食、搞到了银子,他很满意。但他也深知,治理天下离不开这些读书人,科举是笼络天下英才、维持统治稳定的重要手段。老学士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
朱标见状,心中大急。他深知若按此议,无异于从思想根源上扼杀改革。他正欲出列反驳,一个洪亮而带着几分慵懒讥诮的声音,却抢先在大殿中响起。
“刘学士此言,请恕本王不敢苟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班列中,一位身着郡王朝服(因其子吴铭功绩,徐达已晋封郡王),身形魁梧的老者,抱着笏板,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正是魏国公、太子太傅、中山郡王徐达!
徐达平日里在朝堂上多是沉默寡言,专注于军务,极少参与文官们的争论。此刻他突然发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徐达先是对朱元璋行了一礼,然后斜睨着那位刘学士,声若洪钟:
“刘老学士,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重义轻利。本王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本王只问你,边疆将士饿着肚子,能不能跟你讲仁义?国库空虚,发不出粮饷,能不能靠道德文章去抵挡北元骑兵?”
他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逼问,语气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杀伐之气:
“吴铭那小子,在江南是杀了人,是用了些你们文人看不上的手段!可他杀的是该杀的蠹虫,用的是能让百姓吃饱饭、让国库充实的法子!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政’?最大的‘义举’?”
“你说他重商是末业?没有商人流通有无,你身上穿的丝绸,你府上用的瓷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边军的粮草被服,是靠你吟诗作对变出来的?”
徐达的话,如同重锤,砸碎了那些虚伪的华丽辞藻,将最现实、最残酷的问题摆在了台面上。
“本王看,不是吴铭离经叛道,是你们有些人,读圣贤书读傻了脑子!只会空谈,不会实干!只会盯着自己那点利益和清名,看不到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
他最后转向朱元璋,抱拳沉声道:“陛下!臣以为,科举取士,既要考其学问气节,更要观其经世致用之能!此次会试策论,题目当贴近实际,可问钱谷,可问刑名,可问边备,亦可问那新式作物如何推广,漕运如何改良!让天下士子知道,为官一任,首要在于造福一方,而非只会空谈道德,做那无用之清流!”
徐达这番毫不留情面的驳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他以军方第一人的身份,旗帜鲜明地支持吴铭的改革路线,为这场意识形态之争,注入了强大的力量和截然不同的声音!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争论不休。
朱元璋看着台下争吵的臣子,又看了看一脸坚毅的徐达和面露焦急之色的朱标,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都吵什么?!”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虚空处,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良久,他做出了决断:
“徐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取士,是要用的,不是拿来供着的。”
“但刘爱卿所言,亦是为国抡才之本。”
他顿了顿,下达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意味深长的旨意:
“此次会试策论题目,由礼部拟订,需兼顾经义与实务。咱最后亲定。”
“另外,传旨吴铭,江南事宜已定,着其将后续事务移交妥当,即刻返京。咱,和太子,要亲自听听他这趟江南之行的……所有细节!”
这道旨意,既没有完全否定文官集团的诉求,又肯定了实务的重要性,更将远在江南的漩涡中心——吴铭,召回了京城这个更大的风暴眼!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这是要将最终的摊牌,放在京城,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关于科举、关于改革路线、关于朝堂势力的新一轮、更激烈的博弈,随着吴铭的返京,即将拉开序幕!
消息传到江南,吴铭接到旨意,只是淡淡一笑。
“考场?朝堂?不过都是战场罢了。”
“本王的道理,不怕与人辩,更不怕与天下人辩!”
他收拾行装,准备北上。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比江南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局势。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祥瑞,是充盈的国库,是太子朱标的信任,更是……历史发展的大势!
“起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