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金陵城尚余几分暑气。吴铭刚审阅完福建送来关于成功控制甘薯虫害、玉黍人工授粉亦见成效的喜报,正自欣慰,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都察院的宁静。
“太保!八百里加急!北……北元!” 一名兵部信使脸色煞白,踉跄闯入,手中高举贴着染血雉羽的军报。
吴铭心头猛地一沉,接过军报疾速展开,只看了几行,脸色便瞬间凝重如铁。
军报来自大同边镇。北元太尉纳哈出,亲率数万精锐骑兵,并联合了辽东一些残余的女真部落,趁秋高马肥,大举南下。其攻势迅猛异常,连破数堡,兵锋直指大同府!更让吴铭心惊的是,军报中提到,敌军似乎对明军新换装的火铳部队的布防和战术特点有所了解,几次接战,都巧妙地避开了火铳的正面杀伤范围,专挑结合部及装填间隙猛攻!
“有内鬼!” 这是吴铭的第一个念头。新式火铳及操典虽已推广,但对其战术弱点了如指掌,并能及时传递给北元的,绝非寻常人等!
祸不单行。几乎在同一时间,又一匹快马驰入京城,带来的消息更是让吴铭如坠冰窟——魏国公徐达,在巡视北疆防务途中,于燕然山(今蒙古境内)附近突遇小股元军精锐斥候,激战中旧创复发(背痈),加之年事已高,竟坠马昏迷,生命垂危!此刻正由亲兵拼死护卫,向最近的边城撤退!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震动了整个南京城!北疆擎天巨柱倾危,强敌压境,内患隐现!
皇宫内,朱元璋震怒之余,更显出一种可怕的冷静。他立刻下旨,命冯胜、傅友德等大将紧急驰援大同,同时严令沿边诸将严守关隘。
“吴铭!” 朱元璋在武英殿召见吴铭,眼神锐利如刀,“火铳之事,你怎么说?徐天德之事,你又如何看?” 语气中的怀疑和压力,如山般压下。徐达是吴铭的岳父,火铳是吴铭一手推动,如今两者同时出了惊天变故,吴铭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吴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是致命的。
“陛下!”他沉声道,“火铳操典泄露,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彻查!然当务之急,是退敌!臣观军报,纳哈出虽暂避火铳锋芒,然其孤军深入,补给线长,我军只需稳守坚城,依托火铳与城防消耗其兵力,再遣精锐断其归路,必可破之!至于魏国公……”他声音微哑,“臣恳请陛下,允臣亲赴北疆,一则探查军情,协调整饬可能因泄密而混乱的防务;二则……臣略通医理,或可……或可尽力救治岳父!”
他这是主动请缨,奔赴最危险的前线,既是戴罪立功,也是为人子的孝道,更是为了亲自去查明真相!
朱元璋死死盯着他,殿内空气几乎凝固。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准!着你以钦差身份,即刻北上,督协大同军务,探查泄密之事!带上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救不回徐天德,你也不用回来了!”
吴铭回到太保府时,府内已是一片压抑的悲惶。 徐妙锦显然已得知父亲危在旦夕的消息,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正指挥着下人为吴铭准备行装。她深知,此刻丈夫肩负的,是何等重担。
三岁的吴定国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凝重的气氛,不再嬉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两岁的双胞胎尚不懂事,吴麒还想往吴铭身上爬,被乳母紧紧抱住;吴麟则安静地看着父母,小手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吴铭来不及多做安慰,紧紧拥抱了一下徐妙锦,在她耳边低语:“放心,我一定会把岳父平安带回来。家中……拜托你了。”
徐妙锦重重点头,泪水终于滑落:“你……万事小心。”
就在吴铭准备出门之际,管家匆忙来报:“老爷,燕王府长史求见,说燕王殿下有密信送至!”
朱棣?他此刻应在北平府,距离事发地更近!吴铭心中一动,立刻接见。长史呈上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函,打开一看,只有朱棣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寥寥数语:“北风骤紧,内有狐鼠,小心火烛,盼君早至。” 信中还附了一小片烧焦的、带有特殊徽记的羊皮纸边缘——那是草原上某个信奉萨满的部落用于通信的标记!
朱棣在提醒他,内鬼可能勾结的不仅仅是北元,还有草原上那些神秘的势力!并且暗示北平情况复杂,期待他尽快北上联手!
吴铭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投向北方,那里,烽火连天,岳父生死未卜,内鬼潜伏暗处,强敌兵临城下。之前的种种朝堂争斗、技术推广,在此刻真正的战争与阴谋面前,都显得如此“平淡”。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家门,毅然决然地带着一队精锐护卫和太医,冲出了金陵城,向着那片杀机四伏的北地,疾驰而去。
惊雷已炸响,风暴已然降临。
吴铭一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越是往北,秋意越是凛冽,风中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沿途所见,尽是向南方转移的百姓和向北开进的军队,肃杀之气弥漫。他利用钦差身份,在驿站换马时也不忘查阅各地汇集来的军情塘报,对前线局势的了解逐渐清晰。
纳哈出主力被冯胜、傅友德依托坚城和火铳阵列挡在大同城下,攻势虽猛,却难寸进,战事陷入胶着。这验证了吴铭最初的判断。然而,零星的元军游骑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渗透、骚扰粮道和 smaller 堡寨,造成了不少损失和恐慌。更令人不安的是,军中关于火铳“被敌人摸透了”、“不顶用”的流言开始滋生,士气受到影响。
十日后,吴铭终于抵达徐达所在的边城——宣府镇。此城虽非最前线,但气氛同样紧张,城门戒严,兵士脸上带着疲惫与警惕。
吴铭直奔镇守府邸,也就是徐达临时的养伤之所。一进院落,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徐妙锦的兄长、徐达长子徐辉祖迎了出来,他眼眶深陷,满脸胡茬,见到吴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沙哑:“你来了!父亲……父亲情况很不好,高热不退,时昏时醒,背疽溃烂……太医,束手无策!”
吴铭心头一紧,快步走入内室。只见徐达躺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沉重,昔日威严的眉宇因痛苦而紧蹙,嘴唇干裂。几位随行太医正围在榻边,低声商议,脸上皆是凝重与无奈。
“情况如何?”吴铭沉声问道,目光扫过太医们。
为首的院判颤声回道:“太保……魏国公年事已高,此次旧创崩裂,又添新伤,加之鞍马劳顿,邪毒入体,已……已深入营血。我等用尽方药,奈何……高烧不退,疽毒难消,若……若天明前热还不能退下,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吴铭走到榻边,仔细观察徐达背部的伤口,虽经包扎,仍能看到渗出的黄绿色脓液,气味腥臭。他心中冰凉,这显然是严重的细菌感染引发败血症,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几乎是致命的。
“把所有用药记录拿给我看!打开窗户通风!准备大量烧开后又放温的盐水和干净白布!快!”吴铭强压着心中的恐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他现代的知识告诉他,密闭环境和不清洁的伤口处理是加剧感染的重要原因。
太医和仆役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愣,徐辉祖急道:“吴铭!父亲重伤风寒,岂能开窗?”
“听我的!”吴铭目光锐利地看向徐辉祖,“岳父现在最大的危险是体内的‘邪毒’(感染),密闭环境只会让邪毒更盛!通风换气,保持清洁,至关重要!” 他没有时间详细解释微生物学,只能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强调。
也许是吴铭一直以来创造的“奇迹”太多,也许是看他神色如此笃定,徐辉祖咬了咬牙,挥手让仆役照办。
吴铭又仔细查看了太医们的药方,多是清热解表、托毒生肌之药,思路没错,但对于严重的全身性感染,药力显然不足。他沉吟片刻,凭借记忆和有限的草药知识,提出在原方中加入大量有强效消炎作用的金银花、连翘、蒲公英,并加重黄芩、黄连的用量以增强清热泻火之力。同时,他要求用温盐水反复清洗徐达的伤口,并用蒸煮消毒过的白布频繁更换敷料。
“这……金银花、蒲公英乃寻常野草,用量如此之大,药性是否过于寒凉霸道?恐伤及国公元气……”太医有些迟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吴铭断然道,“按我说的做!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 他知道这是在冒险,但循规蹈矩只有死路一条。
安排完医疗事宜,吴铭立刻召见宣府镇的将领,了解军情,特别是关于火铳操典泄露的线索。将领们汇报,确实发现有小股敌军似乎非常熟悉明军火铳的射击节奏和移动规律,但也提到,敌军对此的了解似乎也并非完全透彻,更像是得到了一些关键要点,而非全部细节。
“查!从严查起!所有接触过核心操典的高级将领、文书、传令兵,一个都不能放过!特别是近期与外界有异常接触者!”吴铭下令,同时,他悄悄取出了朱棣给的那片烧焦的羊皮纸碎片,让几位久在边关、熟悉草原事务的老将辨认。
一位胡子花白的参将仔细端详后,脸色微变:“太保,这……这像是科尔沁部萨满祭祀时用的符皮!他们部落的萨满,据说有些诡秘的传信手段。科尔沁部……近年来与纳哈出走动颇近!”
线索开始指向具体的草原部落!吴铭心中凛然,内鬼能与草原上的萨满势力勾结,其能量和隐秘程度,远超想象。
夜深了,宣府镇寒风呼啸。吴铭守在徐达榻前,亲自为他更换额上的降温毛巾,监测着他的呼吸和体温。窗外是北疆的冷月,窗内是生死一线的煎熬和暗流涌动的阴谋。徐达的生死,前线的胜败,内鬼的身份,如同几座大山,压在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