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地图带来的思想涟漪,并未如保守派担忧的那般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悄然渗透至一些意想不到的领域。钦天监内,几位年轻、对算术历法颇有钻研的官员,在偶然通过关系窥得那幅羊皮地图的一鳞半爪后,陷入了激烈的私下争论。他们发现地图上所绘的星辰定位、海洋航线,与某些他们观测到却难以用传统“天圆地方”理论完美解释的天象隐隐契合。这种认知上的冲击是无声却深刻的,虽未敢公开质疑经典,但怀疑的种子已然播下。
与此同时,那位佛郎机传教士虽被限制活动,却通过进献望远镜(被称为“千里镜”)的仿制图纸和演示,再次引起了朱元璋和朱标的兴趣。能清晰地看到远处景物、甚至观察月亮表面的凹凸,这神奇的效果让见多识广的皇帝也啧啧称奇。朱元璋下令工部秘密仿制,用于军事侦察。此事虽未公开,却标志着一种全新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正被最高权力中心谨慎地接纳和利用。
吴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暗流。他知道,观念的变革往往始于工具的革新和少数人的先知先觉。他并未直接参与钦天监的争论或千里镜的仿制,而是通过太子朱标,委婉地建议在修订历法、观测天象时,不妨“博采众长,以实测为准”,为这些新知识、新工具的潜在应用悄悄打开了一道门缝。
然而,新旧思想的碰撞,终究难以完全隔绝于家门之外。
这一日,吴铭下朝回府,刚踏入前厅,便听见一阵孩童的争执声。只见三岁的吴定国正气鼓鼓地对着西席先生说道:“先生!那番僧说的不对吗?他说地是圆的,还在动!可《幼学琼林》明明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西席是位老秀才,学问扎实却恪守古训,被学生这般质问,顿时涨红了脸,捻着胡须道:“荒诞!荒诞!此乃番邦邪说,淆乱视听!圣人经典,字字珠玑,岂容置疑?定国,你需谨记,读圣贤书,明圣人理,方是正道!”
定国小脸憋得通红,还想争辩,他虽不完全理解“地圆说”,但那幅地图和听闻的新奇说法,显然与他自幼所学的经典产生了冲突,孩童的直觉让他感到困惑。
吴铭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门廊阴影处,想看看儿子如何应对。
只见定国拧着小眉头,想了想,忽然道:“可是先生,爹爹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不知道番人说的对不对,为什么不能先去弄清楚,再说它是不是邪说呢?”
这番引经据典的反驳,虽显稚嫩,却让那老秀才一时语塞,也让门外的吴铭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内心oS:“好小子!逻辑清晰,还知道用《论语》反击!这波基因看来没白遗传!”
他适时地走了进去,笑着化解了尴尬:“定国,不得无礼。先生教你圣贤大道,是为让你明理修身,此乃根本。”他先肯定了老师,然后蹲下身,对儿子温和地说,“至于番人之说,真假难辨,可存疑,可探究,但不必急于下结论,更不可因此轻慢圣贤之学。学问之道,贵在求真,也贵在包容。明白吗?”
定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吴铭又对那略显尴尬的西席道:“孩童好奇,先生多费心引导便是。圣学根基务必打牢,至于外界杂学,让其略知一二,开阔眼界即可,关键在教导其明辨之。”
他这番不偏不倚、重在引导的态度,既安抚了先生,也保护了儿子的求知欲。
后院中,徐妙锦正看着乳母带双胞胎玩耍。 吴麒依旧精力旺盛,试图征服院子里所有能爬的地方。吴麟则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小手捏着一块吴铭带回来的、用于计算田亩面积的方格纸,自顾自地叠着,竟叠出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小方块,比寻常孩童的胡乱折叠要规整得多。
徐妙锦对走过来的吴铭叹道:“如今这家里的学问,是越来越难做了。定国开始问些刁钻问题,麟儿对着算盘方格能玩半天,麒儿更是管不住。真不知将来如何是好。”
吴铭搂住妻子的肩膀,看着院中景象,目光深远:“夫人,世道在变,家学亦需变。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只读死书。定国需明理兼好奇,麒儿需勇毅守规矩,麟儿若真喜数理,亦是一条正道。关键在于因材施教,引导他们找到各自安身立命之本。这,或许比熟读千卷圣贤书,于这个即将剧变的时代更为重要。”
工部秘密仿制的“千里镜”初具成效,虽工艺粗糙,视物尚有扭曲,但已能清晰观测数里外的旗帜、人马。首批试制品被紧急送往北疆几个关键军镇。不久,边关便有捷报传回,称借助此镜,哨探能更早发现敌军游骑动向,预警时间大为提前,成功避免了几次小规模的袭扰。更有将领在守城时,以此镜观察敌军阵型布置,指挥更具针对性。
这份来自实战的初步肯定,让朱元璋对这类“奇技淫巧”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他虽未公开褒奖,却默许了工部继续改进工艺,并小范围配发给精锐夜不收及高级将领。一股重视实用技艺的暗流,在军方高层悄然涌动。这也间接提升了吴铭在军中将帅心中的分量——毕竟,他与这些新器物、新战法的推广密切相关。
然而,“千里镜”如同那幅世界地图,其存在本身就在挑战某些固有的认知。钦天监内,一位资历颇深、恪守旧法的老博士,在偶然得知此物竟能窥探月亮表面“坑洼不平”后,大惊失色,连夜上书,痛陈此乃“窥探天机,亵渎月宫,必遭天谴”,请求立即停止使用并毁弃此等“不祥之物”。
这份奏章被朱元璋留中不发,但消息却不胫而走,在士林中又添了一笔关于吴铭“引入邪器”的谈资。吴铭对此啼笑皆非,内心oS:“跟望远镜都能扯上天人感应,这脑回路也是没谁了。看来科普之路,道阻且长啊。”
与此同时,新作物推广进入了关键的生长中期。 甘薯的藤蔓覆盖了山坡,长势喜人,但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色甲虫开始啃食薯叶,虽未成灾,却引起了农官的警惕。玉黍则遇到了授粉不均的问题,导致部分植株结实稀少。司农寺的奏报再次摆上吴铭的案头。
吴铭不敢怠慢,立刻召集熟悉农事的官员和老农商议。他凭借模糊的记忆和逻辑推理,提出了几种可能的应对方案:对于甲虫,建议尝试喷洒石灰水、烟草浸液等土法驱虫;对于玉黍,则建议在开花时进行人工辅助授粉,即摇晃植株或采集花粉涂抹。这些方法虽显笨拙,却是在现有条件下最可行的尝试。他再次强调观察记录,积累经验。
府中,孩子们的成长日新月异,也带来了新的“烦恼”。
三岁的吴定国对“千里镜”产生了浓厚兴趣,缠着吴铭问个不停:“爹爹,那个镜子真的能看到月亮上的坑吗?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嫦娥和玉兔?他们住在坑里吗?” 他的问题天马行空,混合着神话传说和刚刚接触到的零星现实,让吴铭解答起来颇费脑筋,既不能完全打破孩子的幻想,又需引导他尊重事实。
更让吴铭和徐妙锦惊讶的是两岁的吴麟。一日,吴铭在书房计算市舶司某一季度的税收分项,因数目繁杂,一时未能得出总数,便将写满算草纸暂放一旁。恰巧吴麟被乳母抱进来,小家伙看到桌上散乱的纸张和算盘,竟挣扎下地,爬到椅子上,伸出小手指着纸上一个吴铭因笔误写错的数字,咿咿呀呀地叫着,小脸上露出类似困惑的表情。
吴铭起初不解,顺着儿子手指看去,才发现那个错误。他惊讶地重新计算,果然因那处笔误导致结果偏差。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儿子,又试着写了几个简单的数字,发现吴麟似乎对数字的形状和排列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度。
徐妙锦闻讯赶来,亦是啧啧称奇:“这孩子,莫非天生对数目字有缘?”
吴铭心中震动,将吴麟抱在怀里,仔细端详。他想起自己前世接触过的那些具有数学天赋的人,难道这小儿子的天赋,竟体现在这方面?他内心oS:“这要是真的,可得好好引导,说不定将来是个大数学家,或者……能帮我管管账?” 念头一闪,他又自觉好笑,孩子还这么小,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相比之下,吴麒则继续展现他充沛的精力和对物理空间的探索欲,已经开始试图翻越花园里那座矮矮的假山了,吓得乳母和丫鬟们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