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晟派人星夜送来的那半块玉佩残片,被盛在锦盒中,静静置于吴铭的书案之上。
玉石质地温润,即使残缺,也能看出雕刻技艺的精湛,那飞鸟的羽翼纹理清晰可辨,与画像上女子所佩之物,几乎同出一源。吴铭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断口,心中波澜起伏。
这证实了画像并非凭空臆想,“夜枭”核心与这鸟形玉佩确有关联,且其踪迹,似乎并未远离大明海疆。
他立刻请来章博士等几位精通玉器古物的大家秘密鉴定。众人皆认为此玉乃上等和阗青玉,雕工是前宋风格,但纹样奇特,绝非中土常见。尤其那鸟喙处一点天然褐斑,被巧雕为鸟睛,更是罕见。章博士捻须沉吟:“此玉年代,当在百年以上。若真与三佛齐有关,恐是彼国鼎盛时期王室旧物。”
百年古玉,王室旧物! 这又将线索指向了更深远的历史脉络。吴铭下令,将玉佩图样与鉴定结果一并归档,作为追查“夜枭”渊源的核心物证。同时,他密令汤晟,增派水性极佳、善于潜伏的斥候,对发现玉佩的荒岛及周边海域进行地毯式搜索,寻找洞穴、淡水源、乃至任何人类活动的细微痕迹。
海事院这边,经过初期的震荡与磨合,终于在吴铭的铁腕与细致管理下,逐渐步入正轨。章程得以推行,官吏各司其职,虽然效率远未达到吴铭心目中的现代标准,但相较于旧有衙门的拖沓,已显露出几分新气象。船舶登记、税收稽核等事务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来自沿海各地的文书报表,如同血液般汇入这个新生的“心脏”。
这一日,负责整理旧港市舶司遗留文书的书吏,呈报上来一份看似寻常的卷宗——是洪武初年,一批申请前往“旧港”(即原三佛齐重要港口)贸易的商船备案记录。书吏备注:此类记录大多残缺不全,且因海禁已久,已成废纸。
吴铭本是随意翻阅,目光却骤然在其中一页停滞。那是一份商船货品清单的附件,记录着船上除瓷器、丝绸外,还携带了一批“书籍、字画、药材”等杂项。这本不稀奇,但备注栏里有一行小字,墨色已淡,却让吴铭心头一跳:
“随行通译一名,姓苏,闽人,善番语,尤精古三佛齐文字。”
通晓古三佛齐文字的通译! 在这海禁森严、与南洋联系几近断绝的洪武初年,这样的人才可谓凤毛麟角!吴铭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或许就是破解画像、玉佩乃至“夜枭”组织渊源的关键钥匙!
“立刻查!”吴铭压下激动,吩咐道,“翻遍所有旧档,查找这个苏姓通译的下落!洪武初年至今,不过十余载,此人若还在世,务必找到他!”
命令下达,海事院档案库内又是一番忙碌。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关于这名苏姓通译的记录,仅限于那份孤零零的备案附件,再无其他线索。仿佛这个人完成那次航行后,便人间蒸发了一般。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吴铭并不气馁,他转换思路。既然直接查找此人困难,何不从那次航行本身入手?那艘商船属于谁?船主是否还健在?同船的其他人员有无记录?
他再次调阅那份卷宗,仔细研究商船信息。船主登记名为“李富”,泉州人士。吴铭立刻通过海事院渠道,行文泉州府,秘密查询此人下落。
数日后,泉州府回报:李富已于五年前病故,其子李贵如今继承家业,仍经营海贸相关生意,但规模已大不如前。
李贵! 吴铭眼中精光一闪。父亲死了,儿子还在!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然而,直接传讯询问,必然打草惊蛇。吴铭沉吟片刻,心生一计。他授意泉州方面,以核查旧港贸易遗产、可能涉及补偿或新政策咨询为由,“邀请”李贵来海事院一叙。理由冠冕堂皇,不易引人怀疑。
安排妥当后,吴铭将注意力暂时放回海事院的日常运转。他深知,新衙门的权威,需要在处理具体事务中不断巩固。恰在此时,一桩涉及浙江豪商与广东水师的小摩擦闹到了海事院:一方指控水师扣押商船索贿,另一方反诉商船夹带违禁品。
若在以往,这等纠纷往往扯皮数月,最后不了了之。吴铭却将其视为立威和示范的良机。他并未偏听偏信,而是派出得力干员,分别前往浙江和广东实地调查,并调阅了相关船只的登记、航行记录。不过旬日,便查清了真相:是水师下层军官借机敲诈,商船虽有小违规,却非主因。
吴铭当即雷厉风行,一面行文兵部,要求严惩涉事军官,以儆效尤;一面对商船小过予以警告,责令改正。处理结果迅速、公正,令人信服。消息传出,沿海商民对海事院的观感大为改观,都知道这个新衙门不是摆设,是真能办事、敢碰硬的。
吴铭站在海事院大堂,看着属官们忙碌而有序的身影,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内心oS稍有慰藉:“看来,流程标准化和跨部门协调机制初见成效。虽然离现代化治理还差得远,但总算把这艘旧船调了个头,开始往正确的方向航行了。”
他回到值房,再次展开那幅女子画像。画中人依旧静默,眼神深邃。吴铭轻轻自语:“很快,我或许就能更接近你的秘密了。无论你是‘雾隐’,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和你所代表的往事,都该有个了结了。”
泉州海商李贵被“请”到海事院时,面色带着几分商贾特有的谨慎与讨好。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衣着体面,眼神活络,一看便是在风浪里历练过的精明人物。吴铭并未在正堂见他,而是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偏厅,屏退左右,只留一名书记官记录。
“李东家不必紧张,”吴铭语气平和,亲手为他斟了杯茶,“此次请你来,是想了解些陈年旧事,关乎洪武初年,令尊李富老先生经营旧港航线的一些情况。”
李贵闻言,稍稍放松,忙躬身道:“大人垂询,小人知无不言。只是家父过世已久,许多旧事,小人亦知之不详。”
吴铭点点头,取出那份旧档副本,指向那行关于苏姓通译的小字:“这上面记载,令尊船队曾雇用过一位姓苏的通译,精通古三佛齐文字。此人,李东家可还有印象?”
李贵凑近仔细看了看,眉头微皱,努力回忆着:“苏通译……苏通译……哦!大人这么一说,小人倒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年纪比家父还长些,瘦高个,话不多,但确实有本事,叽里咕噜的番话懂得极多!家父当年跑旧港,很是倚重他。”
吴铭精神一振:“可知此人后来去向?”
李贵叹了口气,摇头道:“那次航行回来不久,朝廷海禁的风声就越来越紧,家父的船队也散了。那位苏通译……据说后来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接走了,去了哪里,小人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家父酒后提过一句,说苏老头身上似乎背着什么旧事,牵扯到南洋那边的故国恩怨,具体是什么,家父也没细说。”
故国恩怨!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吴铭心上!这与画像、玉佩指向三佛齐古国王室的线索完全吻合!
“接走他的人,有何特征?去了哪个方向?”吴铭追问。
李贵努力回想:“特征……隔得太久,记不清了。只记得来接人的船不大,但很结实,不像寻常商船,倒像是……像是专门走远海、不怕风浪的船。方向嘛,好像是往南,过了澎湖再往南……对,家父后来还念叨过,说那方向是去‘吕宋’的深水海道。”
吕宋! (即今菲律宾群岛)
又一个关键地名出现了!吕宋岛位于三佛齐故地(苏门答腊、爪哇)以北,是前往南洋深处的必经之路,也是各方势力交汇之地!
“令尊可还提过与三佛齐故地相关的其他事情?比如,有无见过佩戴特殊鸟形玉佩的人?或听过‘雾隐’、‘星槎’之类的名号?”吴铭压下激动,继续引导。
李贵茫然地摇了摇头:“玉佩?名号?小人从未听家父提起过。家父只是个寻常海商,赚点辛苦钱,那些神神秘秘的事情,他恐怕也接触不到。”
问询至此,已收获颇丰。吴铭知道再问不出更多,便温言安抚了李贵几句,暗示未来朝廷若调整海贸政策,会优先考虑他们这些有经验的旧商,随后便让人送他出去了。
送走李贵,吴铭独自在偏厅内踱步,心潮澎湃。苏姓通译被神秘船只接往吕宋方向、“故国恩怨”的暗示、再加上汤晟在荒岛发现的玉佩残片……所有这些线索,都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景:
“夜枭”组织的核心,极有可能与流亡的古三佛齐王室后裔有关(画像女子可能是关键人物)!他们以吕宋群岛或周边某个隐秘岛屿为新的基地(“升龙岛”被毁后),继续活动。而那位精通古文字的苏通译,很可能被他们“请”去,是为了解读某些古国遗留的文献或秘密!
目标:吕宋方向!
吴铭立刻意识到,调查必须转向南洋深处了。他回到值房,迅速写下两份密奏。一份详细汇报了从李贵处获得的新线索及其分析,强调“夜枭”残党可能与三佛齐遗族有关,并活跃于吕宋一带,建议朝廷下一步的调查和防范重点应向该区域倾斜。
另一份,则是结合当前海防形势和“夜枭”威胁,再次恳请陛下考虑以官方名义,派遣使团或特许商队前往吕宋等地,“宣慰藩属,探查海情”,为最终解决“夜枭”问题和经略南洋做准备。
奏章送入宫中不久,太监便来传口谕:陛下召见。
武英殿内,朱元璋看完了吴铭的奏报,手指在地图上吕宋岛的位置重重一点:“吕宋……看来这帮余孽,是铁了心要跟咱们捉迷藏了!”
他抬头看向吴铭,目光锐利:“你的判断,咱觉得有理。这‘夜枭’,八成就是那些亡国遗种搞出来的鬼!躲在海外,贼心不死!至于派使团去吕宋……”
朱元璋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眼下还不是大张旗鼓的时候。不过,可以先派几个精干可靠的人,扮作商人或遭风浪漂流的样子,去那边摸摸底。看看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有没有‘夜枭’的窝点!”
“陛下圣明!”吴铭心中暗喜,这已是极大的进展,“臣可即刻物色人选,拟定细作。”
“嗯。此事由你海事院暗中操办,所需银钱、物资,直接从内帑支取,不必经户部。”朱元璋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记住,人要绝对可靠,消息要准!咱要知道,那‘雾隐’到底是人是鬼,藏在哪个耗子洞里!”
“臣遵旨!”
离开皇宫,吴铭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方向前所未有的明确。对手的面纱正在一层层揭开,虽然其真容依旧模糊,但活动范围和背景已大致清晰。
回到海事院,他立刻着手挑选潜入吕宋的细作。这人选需满足多个条件:胆大心细、熟悉海事、略通番语、背景干净、且对大明绝对忠诚。他首先想到了汤晟麾下那些久经考验的老兵,以及一些背景简单、急于立功的市舶司旧吏。
与此同时,他并未放松对沿海的监控。汤晟那边对荒岛的搜索仍在继续,虽然尚未发现“星槎”或“雾隐”的直接踪迹,但不断发现有人短暂停留的迹象,证明那片海域确实不“干净”。
吴铭站在海事院的阁楼上,远眺南方。吕宋,那片充满热带风情的群岛,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杀机。
“项目第二阶段:海外尽职调查启动。”吴铭深吸一口气,内心oS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目标市场:吕宋群岛。调查目的:确认竞争对手(夜枭)新总部位置及股权结构(核心成员)。这次是跨国作业,风险更高,但回报(彻底解决问题)也更大。”
派往吕宋的细作,是吴铭与汤晟反复斟酌后选定的一队精干人选。为首者名叫陈五,原是汤晟麾下一名哨官,水性极佳,胆大心细,曾在东南沿海与各种人物打交道,学得几句南洋番语,更难得的是对大明忠心耿耿。
其余几人,亦是熟悉海上生涯、机警可靠的健卒。他们伪装成遭遇风浪、船只受损的落魄商人,搭乘一艘经过伪装的旧船,带着些瓷器、布匹等普通货物,向着吕宋方向而去。
临行前,吴铭亲自交代任务:首要目标是确认“夜枭”残党是否在吕宋群岛活动,尤其是留意有无佩戴鸟形玉佩之人、形制特殊的船只(参照升龙岛俘获的样式)、或听闻“雾隐”、“星槎”等名号;其次,尽可能摸清吕宋当地主要势力分布、港口情况,为将来可能的外交或军事行动做准备。吴铭再三叮嘱:“安全第一,切勿轻举妄动,但有所获,立即设法传回消息。”
陈五等人领命而去,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在茫茫南海之上。吴铭则在海事院中,一边处理日益繁重的日常公务,一边焦灼地等待着南方的消息。他深知此行凶险,吕宋群岛势力错综复杂,西班牙人的触角虽尚未大规模延伸至此,但当地土王、穆斯林苏丹、以及各路海盗盘踞,环境远比升龙岛复杂。
等待的日子里,吴铭并未闲着。他利用海事院的权限,开始系统整理和分析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吕宋及南洋群岛的情报:前朝的航海笔记、零星的地方志、甚至是通过民间渠道收购的番商海图。他试图在那片广袤而陌生的海域中,为陈五等人可能的发现,预先构建一个认知框架。
时间一晃便是两月有余。就在吴铭几乎要以为行动失败之时,一封由信鸽带来的密信,终于穿越重洋,送到了他的案头。信是陈五用密写药水所书,显影后字迹略显潦草,却字字千钧:
“大人钧鉴:卑职等已抵吕宋月余,混迹于马尼拉港。此地番人、土人、汉人杂处,局势混乱。经多方打探,确有一股神秘势力活动于吕宋以北诸岛,行踪诡秘,不与他族往来。其船只样式,与大人所绘颇似,曾有人远远望见船首有飞鸟标记。当地土人畏之如虎,称其为‘雾中鬼船’或‘失国者之舟’。”
“失国者之舟”! 吴铭心中一凛!这与“三佛齐遗族”的推测完美契合!
信继续写道:“数日前,卑职等借口收购珍珠,冒险北行,至一名为‘珍珠屿’之小岛附近。见有鬼船数艘泊于隐蔽湾澳,岛上似有营垒。因戒备森严,未能靠近。但观测其活动,绝非寻常海盗,倒似……似有常驻练兵之意。偶闻土人醉后言,岛上有‘大人物’,来自西方日落之地(或指三佛齐故地方向),甚有威严。”
“另,曾见一黑袍人于港口短暂现身,身形瘦削,登小船往北而去,疑是‘星槎’。因其护卫森严,未能追踪。此地汉商中,或有与之暗通款曲者,需警惕。”
信的最后,陈五表示将继续潜伏,寻找机会靠近“珍珠屿”,并设法绘制更精确的海图。
放下密信,吴铭心潮澎湃。陈五的情报虽然有限,但价值巨大!它不仅证实了“夜枭”残党确实转移到了吕宋群岛,而且指出了其可能的新据点“珍珠屿”,更提到了“练兵”和“大人物”!
这“大人物”,会不会就是“雾隐”?甚至是那画像上的女子?“星槎”也果然在此地活动!而“汉商中或有与之暗通款曲者”一句,更是提醒吴铭,“夜枭”在大明内部的残余势力,可能仍在运作,为其提供情报或物资。
吴铭立刻将情报整理成密奏,火速呈报朱元璋。他在奏章中强调,“珍珠屿”很可能已成为“夜枭”新的巢穴,其练兵之举意在长远,威胁巨大,建议朝廷应尽早谋划应对之策,或加强巡逻威慑,或准备再次跨海征剿。
同时,他给陈五回信,高度肯定其功劳,叮嘱其务必以安全为重,继续监视,但切勿冒险强攻,重点搜集“珍珠屿”的防御情况、兵力部署、以及那位“大人物”的更多信息。
做完这一切,吴铭走到海事院大堂悬挂的巨幅南洋海图前,用朱笔在吕宋群岛以北的位置,重重圈出了“珍珠屿”三个字。那片曾经遥远的、充满迷雾的海域,此刻仿佛近在咫尺,杀机四伏。
“海外分公司(夜枭)的新办事处地址确认了,”吴铭凝视着那个红圈,内心oS高速运转,“虽然还没拿到内部结构图(防御详情),但基本可以判定其业务范围(练兵、图谋不轨)和法人代表(雾隐)疑似在场。下一步,是继续商业间谍活动(细作侦查),还是准备并购(军事打击)?这得等董事会(朱元璋)决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