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刻,北镇抚司衙门。
往日里即便深夜也依旧透着森严与忙碌的锦衣卫核心重地,此刻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大门紧闭,门前守卫的缇骑数量似乎与平日无异,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守卫”眼神锐利,彼此间默契十足,站位隐隐控制住了所有进出口,与往日松散姿态截然不同。
郭英多年的经营和皇帝密旨的加持,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他麾下的亲信力量,趁着毛骧离京、群龙无首的短暂窗口期,以“内部换防”、“加强警戒”为名,迅速而安静地完成了对北镇抚司的实际控制。少数几个察觉异常、试图反抗或报信的毛骧死忠,已被第一时间缴械,秘密关押。
“咯吱——”
沉重的侧门被无声推开,吴铭带着一队精干的都察院御史,在郭英心腹的引导下,快步走入。冷冽的夜风灌入甬道,吹得墙壁上的火把明灭不定,映照着一张张紧张而坚定的面孔。
“吴大人,档案库和诏狱深处尚未完全控制,但主要通道和衙署已在掌握。”一名郭英麾下的千户迎上来,低声禀报。
“带我去档案库!”吴铭毫不犹豫。证据是关键!
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直奔北镇抚司的核心——档案库。这里存放着锦衣卫成立以来经办的所有大小案件的卷宗底档,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和罪证。
档案库大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几名书吏模样的人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显然已被控制。库内卷帙浩繁,架阁如山。
“找!重点查找毛骧亲自督办、尤其是胡惟庸、蓝玉及近年来的大案要案原始卷宗!核对口供、物证记录、以及财物抄没清单!”吴铭下令。
御史和锦衣卫人员立刻投入紧张的搜查中。翻动卷宗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库房内回荡。
吴铭自己则直奔角落里的几个铁柜——那是存放最机密文件的地方。柜门紧锁。
“钥匙?”吴铭看向那几名书吏。
书吏吓得直哆嗦:“钥匙…钥匙只有毛指挥使和…和他的掌印百户有…”
“砸开!”吴铭没有丝毫犹豫。
一名锦衣卫力士上前,用特制的工具,几下便撬开了铁锁。
柜门打开,里面是寥寥几份格外厚重的卷宗。吴铭拿起最上面一份,标签赫然写着“胡惟庸案·密档”!他快速翻阅,心跳骤然加速!这里面记录的细节,比蒋瓛提供的更加详尽、更加触目惊心!许多被公开案卷删除或修改的内容,在这里原原本本地记录着!
他又拿起另一份“蓝玉案·密档”,情况同样如此!
“大人!您看这个!”一名御史突然喊道,他从一堆普通卷宗下抽出一个隐藏的暗格,里面竟是一些私人账本和往来信件!
吴铭接过一看,瞳孔骤缩!这是毛骧的私账!上面清晰记录着多年来巨额财富的进项和去向,许多款项与档案库中那些“消失”的抄家财物完全对得上!而收款方,许多是化名,但也有几个名字,竟与朝中几位看似与毛骧毫无瓜葛的官员有关!
“郭将军那边有消息吗?”吴铭急问。
“郭将军已带人去了诏狱最底层,那里关押着几个…可能知道核心秘密的重犯。”
吴铭心下一凛:“走!去诏狱!”
诏狱深处,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血腥的气息。越往下走,看守越严密,关押的犯人似乎也越“特殊”。郭英亲自带队,正在最底层一间狭小的刑讯室内。
刑架上,绑着一个奄奄一息、伤痕累累的老者。他并非什么江洋大盗,而是一名前朝老吏,据说因当年负责记录某些抄家物资而被毛骧寻了个由头关押在此,一关就是十几年。
郭英正在耐心地(或者说,用着锦衣卫特有的方式)与他“交谈”。
“…刘账房,毛骧已经倒台了。新来的钦差吴大人就在外面,要彻查他的罪证。这是你唯一活命,甚至报仇的机会…”郭英的声音低沉而具有穿透力。
那老吏眼神浑浊,似乎早已神志不清,只是喃喃重复:“…不能说…说了全家都没命…”
吴铭快步走入,示意郭英稍安勿躁。他走到那老吏面前,沉声道:“本官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铭,奉旨查案。毛骧贪赃枉法,构陷忠良,陛下已深知之!你若能提供确凿证据,本官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奏明陛下,赦你无罪,并厚赏安置你家人!若再冥顽不灵…”他语气转厉,“毛骧的党羽正在被清算,你以为他们还会在乎你一个老囚犯的死活?只怕第一个杀你灭口的,就是他们!”
恩威并施,直击要害。
那老吏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吴铭身上那身醒目的獬豸官服,又看了看旁边脸色冷峻的郭英,嘴唇哆嗦了许久,终于嘶哑地开口:“……在…在刑床底下…第三块砖…松的…有我当年…偷偷抄录的…副本…”
立刻有锦衣卫上前,撬开那冰冷的刑床下的地砖,果然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
吴铭接过册子,打开一看,呼吸几乎停止!
这上面分门别类,记录着十几次重大抄家行动中,被毛骧及其党羽私下侵吞的财物详细清单!时间、地点、物品名称、数量、价值估算…一清二楚!其总额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更重要的是,册子最后几页,还记录了几次毛骧与某些神秘人物(用了代号,但可通过其他线索推断)的秘密会面,时间地点、大致谈话内容(关于朝局、关于太子、关于未来打算),虽然语焉不详,但结合蒋瓛的证词,其指向性已极其明显!
这才是真正足以致命的铁证!
“快!将所有证物,立即封存!加派人手,严加看管!”吴铭强压激动,厉声下令。
此刻,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
一夜之间,北镇抚司已然变天!
吴铭站在诏狱阴森的甬道里,看着一份份被搜出的铁证,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扳倒毛骧只是开始,这些证物牵扯出的巨大黑洞,将会把多少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拿出那份早已写好的弹劾奏疏,对一名御史道:“立刻将此奏疏,连同首批确凿物证(私账抄录件、老吏证词摘要),送入宫中,呈报陛下!”
“是!”
使者飞奔而出。
吴铭深吸一口气,对郭英道:“郭将军,控制所有出入口,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尤其是南镇抚司那边,务必盯死!”
“明白!”
吴铭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并已控制北镇抚司搜罗罪证的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清晨的南京城炸响,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官场!
一时间,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谁也没想到,这位刚刚在江南掀起巨浪的吴副宪,回京后毫无征兆,竟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皇帝最为倚重的特务头子!而且动作如此迅猛酷烈,一夜之间就抄了锦衣卫的老巢!
早朝的钟声如同往常一样响起,但今日的奉天殿,气氛却压抑得让人窒息。百官们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队列前方那个身着獬豸袍、面色平静却透着决绝的身影——吴铭。也有人在暗中交换着惊惧和愤怒的眼神。
龙椅上的朱元璋,面色阴沉如水,让人看不出喜怒。他面前御案上,摆放着的正是吴铭凌晨送入的弹劾奏疏和部分证据摘要。
“众卿家,”朱元璋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的目光扫过群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铭,昨夜呈送弹章,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十大罪状。贪墨军饷、构陷大臣、滥用私刑、暗蓄异志…条条骇人听闻。尔等,有何看法?”
殿内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
毛骧权势熏天,党羽众多,但仇家也同样不少。支持吴铭,万一扳不倒毛骧,日后必遭惨烈报复;为毛骧说话,若其真的倒台,则等于自寻死路。更何况,皇帝的态度至今暧昧不明!
沉寂良久,终于,一位素以刚直闻名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陛下!毛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位高权重,若其所犯属实,则乃国朝巨蠹,罪不容诛!然,吴副宪所劾之事,干系重大,若无确凿铁证,恐难以服众,亦易引发朝局动荡。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勿枉勿纵!”
这话看似中立,实则稍稍偏向了吴铭,强调了“若属实”和“彻查”。
立刻,便有人跳出来反驳。一位与毛骧交往密切的礼部侍郎出列,高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大为可疑!毛指挥使忠心王事,人所共知!吴铭此言,分明是挟私报复,诬陷忠良!其昨夜擅自带人冲击北镇抚司,形同谋逆!请陛下明察,严惩吴铭,以正朝纲!”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数名官员立刻站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吴铭,试图将水搅浑,将“擅闯衙署”的罪名扣在吴铭头上。
吴铭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立刻反驳。
这时,又有一位官员出列,却是之前质疑过吴铭江南之行的某位清流:“陛下,吴御史所行之事虽略显操切,然其既敢上书弹劾,想必有所凭仗。毛指挥使掌管刑狱,权势过重,纵无吴御史所劾之罪,亦当有所约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陛下派遣重臣,会同三法司,公开审理此事,查明真相,而非在此空泛争论。”
这话又稍稍将天平拉回了一些。
朝堂之上,迅速分成了几派:支持吴铭要求严查的(多为清流和毛骧的政敌)、力保毛骧指责吴铭的(毛骧党羽及利益相关者)、以及要求谨慎处理、公开审理的(中间派)。
争吵越来越激烈,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
朱元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争吵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吵够了?”
百官噤声。
“吴铭。”朱元璋点名。
“臣在。”
“你说毛骧有罪,证据何在?你昨夜所为,可有朕的旨意?”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刺吴铭。
这个问题极其致命!若吴铭说出密旨,等于将皇帝也拖下水,可能引发更大的猜忌和动荡;若他说没有,那“擅闯衙署”的罪名就坐实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吴铭身上。
吴铭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朗声道:“回陛下!臣弹劾毛骧,证据确凿,部分已随奏疏呈送御前!其余关键人证物证,现已严密看管于北镇抚司之内,随时可供查验!臣昨夜所为,实因情况紧急,恐毛骧余党闻风销毁罪证、杀人灭口!臣深知此举有违常例,然为国除奸,迫不得已!臣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求陛下明察秋毫,肃清奸佞,还朝廷朗朗乾坤!”
他既展示了证据在手的事实,又解释了行动的紧迫性,并将最终决定权和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皇帝,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寸步不让!
这番回答,可谓滴水不漏。
朱元璋盯着他,半晌,才冷冷道:“好一个‘迫不得已’!好一个‘愿承担后果’!”
他不再看吴铭,目光扫向群臣:“毛骧之事,干系重大。即日起,革去毛骧锦衣卫指挥使之职,锁拿回京候审!此案,由咱亲自督办!三法司抽调干员,进驻北镇抚司,会同吴铭、郭英,彻查此案所有关联人证物证!一应案情,直接报于咱知!任何人不得徇私舞弊,不得相互串联,违者,以同党论处!”
这道旨意,石破天惊!
虽然没有立刻肯定毛骧的罪名,但革职锁拿、皇帝亲督、三法司会审,这已是极其严厉的处置!等于基本认可了吴铭行动的正当性和初步证据的有效性!
“陛下圣明!”吴铭及支持他的官员立刻躬身。
而那些毛骧党羽则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退朝!”朱元璋拂袖而起,不再给任何人争论的机会。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鱼贯而出。
吴铭刚走出奉天殿,几名官员便围了上来,或是真心祝贺,或是试图打探消息。吴铭只是礼貌而冷淡地回应,快步向外走去。
他知道,皇帝的旨意只是开始。革职锁拿毛骧容易,但要真正定他的罪,尤其是要挖出他背后的势力,必将面临疯狂的反扑。
果然,刚回到都察院值房,坏消息便接踵而至。
“大人!不好了!”一名派去北镇抚司协助清查的御史急匆匆跑来,脸色发白,“我们看管的一名关键证人——那个老账房…昨夜…昨夜在狱中…暴毙了!”
“什么?!”吴铭猛地站起身,“不是让你们严加看管吗?!”
“是…是看管了…但…但今早送饭时才发现…初步勘验,像是…像是突发急症…”御史声音颤抖。
吴铭一拳砸在桌上!急症?在这关键时刻?分明是灭口!北镇抚司内部,还有毛骧的死忠!或者说,三法司派去的人里,也有问题!
紧接着,又有人来报:都察院门外聚集了一批士子模样的文人,高声喧哗,指责吴铭“构陷忠良”、“滥用职权”、“是国朝酷吏”,要求朝廷严惩!显然是有人暗中煽动舆论!
更棘手的是,江南案中被他扳倒的某些官员的亲族故旧,也开始联名上书,翻旧账,攻击吴铭在江南“办案酷烈”、“屈打成招”、“证据不足”,试图借此动摇皇帝对吴铭的信任,间接为毛骧案制造阻力。
反扑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猛!从内部灭口到外部舆论,全方位反扑!
吴铭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仿佛成了一个孤岛,周围是汹涌的恶浪。
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锐利。
他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冷静。
“立刻严查老账房死因!所有接触过他的人,一律隔离审查!”
“门外喧哗者,记录为首者相貌身份,不必驱赶,但要严防他们冲击衙门!”
“江南案的卷宗证据全部封存备份!若有人质疑,让他们来都察院当面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