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回到伯爵府时,天色尚早。徐妙锦早已备好了清淡的饮食和热水,见他面色平静地回来,心下稍安,却仍忍不住细问面圣的情形。
吴铭没有隐瞒,将皇帝赏赐宅院、卸去御史实职、转而任命他为户部侍郎负责江南清丈之事,一一告知。
徐妙锦听得秀眉微蹙,她虽不直接参与政事,但出身将门,对朝堂风云自有敏锐的直觉:“陛下这是……明升暗降,还将夫君架到火上烤?江南那边,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清丈田亩,核实税赋,谈何容易?不知要得罪多少豪强勋贵、文官清流!”
“是陛下的信任,也是考验。”吴铭倒是看得开,笑了笑,“无非是换个地方查账罢了。北疆的刀枪箭雨都闯过来了,还怕江南的口水文章?”
他语气轻松,但徐妙锦能看出他眼底的凝重。她知道,夫君只是不愿她过分担心。
“况且,”吴铭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此时离开都察院,远离胡惟庸案的漩涡,未必不是好事。接下来的京城,怕是要是非之地。”
徐妙锦闻言,想起近日京城愈发诡异的氛围和那些形形色色的访客,心中了然,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苦了夫君,才出虎穴,又入龙潭。”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铭安慰道,“正好趁这几日清闲,好好陪陪你。”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帝对吴铭的任命尚未明发,但似乎已有风声漏出。次日,便有几位与江南籍官员过往甚密的同僚“恰好”路过伯爵府,进来“探望”,言语间旁敲侧击,打听吴铭未来的去向,并“好心”提醒江南事务繁杂,牵涉甚广,宜缓不宜急云云。
吴铭依旧以“伤病休养,静候圣意”为由,一一挡了回去。
又过了一日,魏国公府派人来请,说是徐达听闻女婿回京,召他过府一叙。
吴铭心知,这恐怕不只是翁婿闲谈那么简单。
再入魏国公府,气氛与以往略有不同。徐达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挥退了左右,只留吴铭在书房。
“北平的事,老夫都知道了。”徐达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做得不错,也没丢我徐家的人。就是胆子太大,惹的麻烦也不小。”
吴铭恭敬道:“岳父大人谬赞,小婿只是尽本分。”
“本分?”徐达哼了一声,“你这本分尽得,可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胡惟庸……怕是真要折在你这份‘本分’上了。”
他提到胡惟庸的名字时,语气复杂,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沉重。
吴铭沉默不语。徐达是淮西勋贵的代表,与胡惟庸虽有政争,但同属开国功臣集团。胡惟庸的倒台,意味着皇权对功臣集团的又一次沉重打击,徐达心情复杂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让你去江南清丈?”徐达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吴铭。
“圣意如此。”吴铭点头。
“那是块硬骨头,比北疆难啃十倍!”徐达沉声道,“江南那帮子文人,心眼比蜂窝还多,家里田地万亩,却个个喊穷叫苦。你这一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岂能与你干休?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是他们的代言!”
“小婿明白。然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徐达重复了一句,深深看了吴铭一眼,“陛下这是要用你这把快刀,去割那最腐的肉啊。也好……有些脓疮,迟早要挤。只是你需万分小心,江南非北地,那里杀人,不用刀剑。”
这是岳父的忠告,也是警告。
“小婿谨记岳父教诲。”
“去吧。缺人手,或是遇到难处,可写信回来。老夫在军中还有些老部下,或在地方上能帮衬一二。”徐达挥了挥手,语气略显疲惫。这已是极大的支持和承诺。
“谢岳父!”吴铭郑重行礼告退。
离开魏国公府,吴铭心情更加沉重。徐达的态度印证了他的判断,江南之行,必将步步惊心。
回到伯爵府,却见徐妙锦脸色苍白地迎上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夫君……方才……宫里有人悄悄送来的……”她将信递给吴铭,声音发颤。
吴铭心中一惊,接过信。信封空白,无署名。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字,笔迹略显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
“胡党将倾,恐狗急跳墙,京中或将有变,慎防之。”
没有落款,但吴铭瞬间认出,这是太子朱标身边一位近侍的笔迹!他因之前为朱标调理身体,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
太子近侍冒险传来如此警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胡惟庸可能不甘心坐以待毙,要铤而走险?而太子一系,似乎提前察觉到了什么!
“京中或将有变……”吴铭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喧哗混乱的声响,似乎有大队人马奔跑呼喝之声,其间还夹杂着妇孺的哭喊!
吴铭与徐妙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王伯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伯爷!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锦衣卫!正在……正在抄家拿人!好像是……是御史台的好几位大人府上!”
话音未落,更远处,似乎从皇城方向,隐隐传来了沉闷的钟声——那不是日常报时的钟声,而是只有在极其重大的事件发生时才会敲响的景阳钟!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而急促,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吴铭猛地推开窗户,望向皇城方向。只见那边天空似乎都阴沉了几分。
徐妙锦下意识地抓住了吴铭的胳膊,指尖冰凉。
吴铭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手,目光死死盯着窗外。
他知道,等待已久的雷霆,终于降临了。
胡惟庸案,就在这一刻,以最激烈、最血腥的方式,彻底爆发!
而他这座看似平静的伯爵府,也不知能否在这滔天巨浪中,安然无恙。
“关门!闭户!所有家丁护卫,各守其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外出!”吴铭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风暴已至,唯有先求自保,方能图谋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