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染坊的青砖院墙,青娘就已经站在染缸前。沈行舟连夜赶制的竹篾模子整齐摆放在案上,“榴开百子”的纹样精细得连石榴籽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只是此刻,这精致的模子却让青娘犯了难——昨日试染的一小块月白布晾在竹竿上,原本该是浅粉色的石榴花,边缘却晕开了一片模糊的红,像被雨水打湿的胭脂,完全没了纹样该有的利落。
“是染料太稀了?”沈行舟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茜草汁走过来,见青娘盯着布片皱眉,便将碗递到她面前,“今早特意多熬了半个时辰,浓度比昨日稠了三成,你再试试?”
青娘接过碗,指尖沾了一点染料,在布片的空白处轻轻一抹。染料在布面上慢慢晕开,颜色倒是比昨日鲜亮,可边缘依旧不够清晰。她叹了口气,将布片取下来铺在案上:“不是浓度的问题,是布的吸水性太强。咱们用的是江南常见的细棉布,纤维疏松,染料一上去就渗开了,根本留不住纹样的轮廓。”
正说着,温景然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我猜你就会遇到这个难题。”他肩上扛着个布包袱,快步走进来,将包袱往案上一放,“这是我托人从苏州带来的‘缂丝布’,比细棉布密实,吸水性弱,最适合做纹样染。只是这布金贵,一匹的价钱抵得上咱们三匹细棉布。”
青娘伸手摸了摸缂丝布,布面光滑却不僵硬,指尖能感受到细密的经纬纹路,确实比细棉布更挺括。她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又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可太常寺的要求里没说用什么布,若是用这么贵的布,成本就太高了,万一……”
“没有万一。”温景然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这是我祖父留下的《宫廷染录》,里面记载着前朝公主的嫁妆染,用的就是缂丝布。你想啊,太子妃的及笄礼嫁妆,若是用普通的细棉布,反倒显得不庄重。再说,咱们用更好的布,染出更精致的纹样,也能让京城那边看到江南染坊的本事。”
青娘接过《宫廷染录》,书页已经有些脆了,上面用小楷写着各种宫廷染料的配方,还有几幅手绘的染布纹样,其中一幅“鸳鸯戏水”的纹样,竟和太常寺要求的有七分相似。她翻到记载嫁妆染的那一页,里面果然写着“以缂丝为底,取苏木、茜草、栀子调三色,纹样需透而不晕,艳而不妖”,末尾还注了一句“秘在‘控温’与‘固色’”。
“控温?固色?”青娘抬头看向温景然,“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
温景然凑过来,指着那句注解说:“我问过苏州的老染匠,他们说前朝染宫廷布时,煮染料的火候要精准到‘三沸即停’,火太旺会让染料变涩,火太弱又染不上色;至于固色,是在染完后用米汤浸泡半个时辰,这样颜色不仅鲜亮,还经得住浆洗。”
沈行舟闻言,立刻转身走向灶房:“我这就去砌个‘分火灶’,用铜锅煮染料,火候好控制。”他脚步轻快,显然是觉得这两个“秘密”解开了,之前的难题就不算什么了。
青娘看着沈行舟的背影,又低头翻了翻《宫廷染录》,忽然注意到书页边缘有一行小字:“嫁妆染非独为美,更藏‘五行配色’之理——月白属水,浅粉属火,水绿属木,淡金属土,水火相济,木土相生,方为吉祥。”
“五行配色?”她轻声念出来,心里忽然一动。之前只想着纹样和颜色的好看,却没考虑到宫廷染料里藏着的讲究。太子妃的及笄礼是大事,嫁妆染不仅要好看,更要符合宫廷的吉祥寓意,若是配色不合规矩,就算纹样再精致,也未必能通过。
温景然见她盯着书页出神,也凑过来看:“这五行配色倒是个学问。月白属水、浅粉属火倒好理解,水绿属木也对,可这淡金怎么会属土?”
青娘沉吟片刻,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说过的话:“土为万物之本,金色虽亮,却从土中炼出,所以属土。你看这‘榴开百子’,石榴是木本,果实属土,用淡金勾勒果实纹路,正好合了‘木土相生’;‘鸳鸯戏水’里,水是月白,鸳鸯的羽毛用浅粉和水绿,火木相济,也合了五行。”
温景然眼睛一亮:“这么说,咱们之前的配色倒是碰巧合了规矩?”
“不是碰巧。”青娘摇摇头,指尖轻轻拂过书页,“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里,本就藏着这些道理。只是以前染布多为实用,没往深了想,如今要做宫廷的嫁妆染,才把这些秘密挖了出来。”
说话间,沈行舟已经砌好了分火灶,铜锅擦得锃亮,正放在灶上。他走到案前,拿起竹篾模子:“灶已经好了,缂丝布也有了,咱们现在就试染?”
青娘点点头,将《宫廷染录》小心收好,然后取过一匹缂丝布,用温水浸泡片刻,再拧干铺在案上。沈行舟拿起“榴开百子”的竹篾模子,轻轻压在布面上,青娘则端起那碗茜草汁,用细毛刷蘸着染料,小心翼翼地往模子的镂空处刷去。
染料顺着镂空纹路慢慢渗入布中,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晕开,反而牢牢锁在纹路里。沈行舟屏住呼吸,待青娘刷完最后一笔,才轻轻揭开模子——一朵浅粉色的石榴花赫然印在月白布上,花瓣边缘清晰,石榴籽的纹路也分明,比昨日的试染品好了不止十倍。
“成了!”阿福在一旁看得真切,忍不住欢呼起来。
青娘却没放松,她立刻将染好的布放进米汤里浸泡,然后对沈行舟说:“按《宫廷染录》里说的,浸泡半个时辰后,还要用温水轻轻漂洗,不能搓揉,不然会损坏纹样。”
沈行舟点点头,守在米汤盆边,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块布。温景然则拿起剩下的竹篾模子,笑着说:“看来这嫁妆染的秘密,一是布要选对,二是火候要准,三是固色要巧,四是配色要合规矩。这四个秘密咱们都解开了,接下来就该染‘鸳鸯戏水’和‘缠枝连理’了。”
青娘看着盆中渐渐吸收米汤的布,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前染布,只想着怎么让颜色好看、让顾客满意,可这次接触到宫廷的嫁妆染,才发现这门手艺里藏着这么多祖辈传下来的智慧——有对材料的讲究,有对火候的把控,还有对吉祥寓意的追求。这些不是“秘秘”,而是手艺人们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经验,是草木染真正的魂。
半个时辰后,沈行舟小心地将布从米汤里捞出来,用温水轻轻漂洗。当布再次晾在竹竿上时,浅粉色的石榴花在月白布面上绽放,经米汤固色后,颜色更显温润,像春日里刚开的桃花,艳而不俗。
温景然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布面,感叹道:“以前只知道你染布手艺好,现在才知道,这手艺里藏着这么多门道。难怪知府大人会举荐你,你这双手,确实能染出宫廷想要的嫁妆染。”
青娘看着那朵石榴花,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祖母学染布的场景。祖母那时总说:“染布不是把颜色涂在布上,是让颜色住进布里,和布融为一体。”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要让颜色“住进”布里,不仅要懂染料、懂布料,还要懂藏在手艺背后的那些道理——那些关于自然、关于生活、关于吉祥的秘密。
沈行舟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块布,轻声道:“接下来的‘鸳鸯戏水’,要用艾草汁调水绿色,‘缠枝连理’要用黄柏汁掺栀子汁调淡金色。咱们按今天的法子,一天染一匹,半月内肯定能出样布。”
青娘点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布面,像是在和布里的颜色打招呼。她知道,这嫁妆染的秘密,不仅是解开了宫廷染料的难题,更是让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了新的认识。往后的日子,她不仅要把布染得好看,还要把藏在手艺里的那些智慧传下去,让江南的草木染,不仅有颜色,还有故事,有灵魂。
夕阳西下时,染坊的晒布架上又多了两块试染的布。水绿色的鸳鸯在月白布上戏水,淡金色的缠枝莲缠绕着连理枝,每一笔纹样都清晰利落,每一种颜色都温润鲜亮。青娘站在晒布架下,看着这些凝聚着智慧的布,忽然觉得,那封来自京城的接官单,不是一份任务,而是一份礼物——它让她找到了草木染更深层的意义,也让她看到了染坊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