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染坊特有的草木香,掠过青娘染坊的晒布架。淡蓝的蓼蓝布、绯红的苏木布在阳光下舒展,像一片流动的色彩海洋。青娘正弯腰检查新染的一匹月白布,指尖刚触到布面的细腻纹理,门外就传来染坊伙计阿福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他拔高的嗓音:“东家!东家!官府的人来了!还捧着个红漆木盒,说是给您的‘接官单’!”
青娘直起身,围裙上还沾着几点靛蓝染料。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目光掠过晒布架尽头那棵老槐树——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为打破布商张老爷的垄断奔走,如今染坊的生意刚稳下来,怎么会突然有官府的人上门?一旁正在整理染缸的沈行舟放下木勺,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别慌,我随你去看看。”
沈行舟的声音总是沉稳得像染坊里沉淀的染料,让青娘莫名安心。她点点头,解下围裙递给阿福,又理了理衣襟,才跟着沈行舟往大门走去。刚到门廊下,就见两名身着青衫的吏员站在台阶下,为首一人捧着个一尺见方的红漆木盒,盒盖上雕着缠枝莲纹,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可是青娘东家?”为首的吏员见青娘出来,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郑重,“在下是府衙文书刘松,奉知府大人之命,特来送‘接官单’。”他说着,将红漆木盒双手奉上,“府里收到京城来的文书,说是太子妃下月行及笄礼,需备一批‘嫁妆染’,要求用江南特有的草木染料,花色要雅致,还得有新意。知府大人听闻您的染坊手艺最精,便举荐了您,这接官单,可是京城太常寺直接发下来的。”
青娘的指尖触到木盒冰凉的漆面,心里猛地一跳。“嫁妆染”她听过——那是宫廷女子出嫁时专用的染料,不仅要色彩鲜亮,还要有吉祥寓意,更重要的是色牢度要够,经得住反复浆洗。可她从未染过这种专供宫廷的布,更别说太子妃的及笄礼用度,若是出了半分差错,可不是丢生意那么简单。
沈行舟看出了她的犹豫,伸手轻轻扶了扶她的胳膊,对刘松道:“刘文书,这接官单关系重大,我家东家需得仔细琢磨一番,不知可否容我们商议半日,再给府衙回话?”
刘松倒也通情达理,点头道:“自然可以。只是太常寺那边催得紧,要求三日内回话,半月内出样布,还望东家尽快定夺。”他又叮嘱了几句“务必上心”,才带着另一名吏员离开。
送走吏员,青娘捧着红漆木盒走进内堂,沈行舟紧随其后。刚关上房门,青娘就将木盒放在桌上,指尖微微发颤:“行舟,你说我该不该接?这可是宫廷的活计,一旦出错,咱们这染坊……”
沈行舟走到她身边,拿起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张叠得整齐的黄麻纸,纸上用小楷写着嫁妆染的要求:需染出“榴开百子”“鸳鸯戏水”“缠枝连理”三种纹样,底色用月白,花纹用浅粉、水绿、淡金三色,且必须用草木染,不得掺半点矿物染料。纸尾还盖着太常寺的朱红大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看这要求,‘草木染’‘有新意’,这两点恰好是你的长处。”沈行舟指着纸上的字,语气笃定,“你去年用蓼蓝和苏木调配出的‘雨过天青’,比京城来的贡布还要鲜亮;上个月试染的渐变布,连苏州的布商都说少见。再说,咱们还有温景然那边的药材铺子,草木染料的原料也不愁。”
提起温景然,青娘的眉头稍稍舒展。温景然是江南有名的药材商,也是她的老朋友,之前染坊缺苏木、红花这些染料时,都是他帮忙从外地调运。可即便原料不愁,“嫁妆染”的纹样该怎么染?她以往染的都是纯色布或简单的条纹布,从未在布上染过如此精细的吉祥纹样。
正思忖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阿福探头进来:“东家,温公子来了,说给您送新到的茜草。”
青娘眼睛一亮,连忙道:“快请他进来!”
温景然一身月白长衫,手里提着个布包,走进内堂就笑着打趣:“刚到门口就听说官府给你送了接官单,怎么,是好事还是难事?”他说着,目光落在桌上的红漆木盒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青娘把嫁妆染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又把那张黄麻纸递给他。温景然看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道:“‘嫁妆染’我倒听我祖父说过,以前他给宫里供药材时,见过太常寺采买的嫁妆染布,花纹都是绣上去的,从未有过用染料直接染出来的。你们若是能做成,这可是独一份的手艺。”
“可纹样怎么染?”青娘追问,“总不能像绣花那样一针一线描吧?”
温景然放下纸,走到晒布架前,拿起一匹刚染好的浅蓝布,指尖在布面上划过:“你看这布的纹理,若是用镂空的竹篾做个模子,把模子盖在布上,再往镂空处刷染料,是不是就能显出纹样?”
青娘眼前一亮。她之前染条纹布时,用过竹片夹着布染,若是把竹片换成镂空的竹篾模子,可不就能染出花纹?沈行舟也点头附和:“这法子可行。只是竹篾要做得精细,不然纹样会模糊。还有染料的浓度,淡了显不出,浓了又会渗开。”
“这倒不难。”温景然从布包里取出一小把茜草,“我这次带来的茜草是蜀地产的,比江南的颜色更艳,用来染浅粉正合适。水绿可用艾草汁,淡金……”他顿了顿,“淡金可用黄柏汁掺一点栀子汁,不过得先试几次,看比例怎么调。”
三人围着桌子商议到暮色西沉,总算定下了大致的方案:先让沈行舟去请竹匠做镂空模子,青娘负责调配染料,温景然则帮忙找更优质的草木原料。临走时,温景然拍了拍青娘的肩膀:“别担心,你这双手能染出彩虹般的颜色,还怕染不好这嫁妆染?若是需要京城的消息,我也能托人打听。”
送走温景然,沈行舟见青娘还在对着那张接官单出神,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道:“还在想差错的事?”
青娘点点头,指尖摩挲着纸角:“我只是怕,万一染砸了,不仅连累知府大人,还会坏了咱们染坊的名声。”
沈行舟拿起她的手,掌心轻轻覆在她沾着染料的指尖上:“我知道你谨慎,但你忘了?去年煮布擂台,张老爷故意给你劣质的蓼蓝,你不还是调出了最好的颜色?这嫁妆染虽难,可咱们有手艺,有朋友帮忙,总不会比那时更难。”
他的掌心温暖,带着染坊里草木的清香。青娘抬头看他,月光从窗棂透进来,落在他眼底,像盛着一片温柔的星河。她忽然想起去年打破垄断后,沈行舟在晒布架下对她说的话:“以后你的染坊,我陪你一起守。”
那一刻,心里的犹豫像被风吹散的燃料泡沫,渐渐消失了。青娘深吸一口气,拿起红漆木盒里的接官单,郑重地叠好放回盒中:“明天一早就给府衙回话,这单子,咱们接了!”
沈行舟眼中露出笑意,伸手帮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好,我这就去通知竹匠,明日一早就开工做模子。”
夜色渐深,染坊的灯还亮着。青娘走到晒布架前,看着那些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布匹,忽然觉得,这宫廷来的“接官单”,或许不是难题,而是染坊的一个新起点——就像去年打破垄断时那样,只要敢闯、敢试,总能染出属于自己的色彩。
她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一小撮去年第一次成功染出“雨过天晴”时剩下的蓼蓝粉。那是她的底气,也是她的勇气。明日起,她要为太子妃的嫁妆染奔走,要让江南的草木染料,在京城的宫廷里绽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