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说,我们那山以前是活的。
这话传了多少代,没人说得清。山就横亘在村北十里外,一条古道如垂死的蛇,蜿蜒穿山而过。古道最险处,有个栈道,木制的,悬在半山腰,我们叫它“阴阳栈”。
栈道分两段,东段向阳,宽阔平坦,叫“阳栈”;西段背阴,狭窄破旧,终年不见日光,叫“阴栈”。
两段交接处有座凉亭,供过往行人歇脚。村里有规矩:日不过亭。意思是,若从东边来,必须在日头偏过山头前走出西边的阴栈;若从西边来,也务必在正午前穿过阴栈到达凉亭,再趁天色尚早继续赶路,否则……
否则会怎样,没人明说,但大家都懂。
我太爷爷那辈,阴阳栈还常有商队经过。后来山外修了大路,这古道就渐渐荒了,只有些图近道的乡亲偶尔行走,却也严格遵守着“日不过亭”的规矩。
直到那年秋天,村里张货郎的儿子得了急病,需到山那头的镇子请郎中。张货郎心急如焚,算算时辰,若立刻出发,赶到阴阳亭时必已过午,再往前就是阴栈,犯了大忌。
“等明天天亮吧!”村里老人劝他。
“等不及了!娃儿烧得都说胡话了!”张货郎望着奄奄一息的独子,一跺脚,“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背起包袱,大步流星出了村。那天傍晚,他就回来了,脸色苍白,一言不发,郎中也没请来。第二天,孩子就没了。
更怪的是,自那以后,张货郎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对着北山发呆,眼神空洞。有人发现,他总是在同一时间——就是那天他该从阴阳亭折返的时辰——悄悄出门,朝着北山的方向走一段路,呆立半晌,又默默回来。
“他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村里人窃窃私语,但没人敢问。张货郎至死都没说出那个下午的秘密,只是临终前,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守在床前的乡亲们说:“规矩……规矩是护命的……”
这成了阴阳栈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脚。
我叫山子,是村里少数读过几年书的年轻人。对于这些乡野奇谈,我向来是姑妄听之。民国二十七年秋,我父亲旧疾复发,咳得厉害,县城老郎中的一剂方子里,需要一味叫做“阴地蕨”的草药,而这药只生长在阴阳栈西段,那片终年不见阳光的悬崖峭壁上。
为父治病,我义不容辞。我精心选了日子,算准时辰,计划在清晨出发,正午前采到草药,然后立即折返,绝不在阴栈逗留。
那天一早,天蒙蒙亮,我便背着竹篓,别过忧心忡忡的母亲,踏上了北山古道。
深秋的山道,雾气氤氲。露水打湿了我的布鞋,路旁的老树枝桠虬曲,像一双双鬼手。山路寂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传说,只埋头赶路。
越往山里走,光线越暗。树木愈发高大茂密,几乎遮天蔽日。空气也变得阴冷潮湿,带着一股腐叶和泥土的腥气。阳栈段还算好走,但路面已经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的木桩也显腐朽,走上去吱呀作响。
快到正午时分,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凉亭。
它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亭子是用山石和木头搭的,顶上的茅草早已腐烂脱落,露出光秃秃的架子。亭子中央的石桌倾颓了一半,周围一圈石凳布满苔藓。
最扎眼的是,亭子东侧立柱上,用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红色颜料,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日不过亭”。
那红色历经风雨,已变得暗沉发黑,像凝固的血。
我停下脚步,擦了把汗,心中计算着时间。日头已偏过山顶,凉亭以西的阴栈,完全笼罩在山体的巨大阴影中。那里雾气更浓,只能看清十几步内的景象,再往前就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昏暗。
我深吸一口气,摸了摸怀里的柴刀,定了定神,迈步走进了阴栈。
一过凉亭,温度骤降。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与阳栈的凉爽截然不同。脚下的栈道明显破败许多,木板松动,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下面的万丈深渊。我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踏得结实。
栈道一侧是湿滑的岩壁,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和地衣,另一侧则是云雾缭绕的深谷,一眼望不到底,只偶尔能听到谷底传来的隐约流水声,空洞而遥远。
我睁大眼睛,在岩壁的缝隙间搜寻着“阴地蕨”的踪影。这种草药很好认,叶子呈诡异的灰绿色,背面有孢子囊,像一只只细小的眼睛。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终于在一处石缝里发现了几株。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小心地将它们采下,放入背篓。
任务完成,我松了口气,转身欲回。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在栈道前方,大约二三十步远的拐弯处,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我的心猛地一缩。
阴栈怎么会有别人?而且是在这个时辰?
我屏住呼吸,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雾气缭绕,看不太真切。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靠着岩壁站着,身形模糊,仿佛一个虚幻的影子。
是错觉吗?还是山里的精怪?
我握紧了柴刀,压低声音问道:“谁?谁在那儿?”
没有回应。只有山谷里空洞的风声。
我壮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拉近,那人影清晰了一些。是个穿着旧式灰布长衫的人,背对着我,面朝岩壁,低着头,像是在看脚下的深渊。看身形,像个男人。
“这位大哥,天色不早了,这里不能久留!”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人依旧纹丝不动。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我想起了张货郎,想起了村里的规矩。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加快。
可是,没走几步,我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面对着我!
距离似乎比刚才近了一些,但我根本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五官,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我能感觉到,他正在“看”着我。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再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跑,沿着来路向凉亭狂奔。
腐朽的栈道在我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只觉的后颈窝一阵阵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吹气。
终于,凉亭的轮廓出现在前方雾气中。
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凉亭,扶着石柱大口喘气。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阴栈方向,雾气弥漫,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眼花了?自己吓自己?
我在凉亭里歇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渐渐平复。眼看天色渐晚,必须赶紧下山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凉亭的地面。刚才进来时没注意,亭子中央那片布满苔藓和落叶的地上,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印记。
我蹲下身,拨开表面的落叶,仔细看去。
那不是动物的足迹,也不是人的脚印。那是一些……难以形容的痕迹,凌乱、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拖着走过,又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滴落、干涸后留下的污迹。这些痕迹从阴栈方向延伸进来,在亭子里绕了一圈,又向阳栈方向去了。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不是我留下的,刚才亭子里还有别人?或者说……别的东西?
我不敢深想,匆匆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下山的路似乎格外漫长。回到村里,已是傍晚。母亲见我平安回来,总算放下心。我把草药交给她,只字未提阴栈里的怪事,只说一切顺利。
然而,从那天起,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我总是孤身一人走在无尽的阴栈上,雾气浓得化不开。前方总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我不停地走,却永远也追不上,也逃不掉。有时,会突然出现凉亭的景象,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人就站在亭子里,背对着我,然后,用一种极其缓慢、极不自然的动作,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每次都在快要看到他脸的瞬间,我惊醒了,一身冷汗。
白天也变得不对劲。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走神,眼前浮现出阴栈那片昏暗的景象。有时在田里干活,一抬头,会恍惚觉得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灰色的人影,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更不愿意靠近北山了,甚至连看都不想往那个方向看。总觉得那片巍峨的山体,在沉默地注视着我,等待着什么。
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被母亲看出了端倪。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我吞吞吐吐地说了那天的经历。
母亲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是‘影身’!你碰到‘影身’了!”
“影身?”我从未听过这个词。
“那是困在阴阳栈里的东西!”母亲压低了声音,眼里满是恐惧,“不是鬼,也不是人,是以前死在栈道上的人留下的……影子!它们离不开那片地方,会在阴阳之间游荡,专门迷惑过路的人!要是被它跟上了,就会一直缠着你,直到……”
母亲没再说下去,但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得去找陈老瞎!”母亲当机立断。
陈老瞎是村里的端公,也就是巫师。他并不全瞎,有一只眼睛还能视物,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懂些异术,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或者邪门撞鬼,都会找他。如今他年事已高,独自住在村尾的山脚下。
母亲立刻备了厚礼,拉着我去了陈老瞎那间昏暗的土屋。
陈老瞎听我结结巴巴地讲完,又用那只独眼仔细打量了我半晌,特别是我的身后和印堂。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唉,后生仔,你惹上大麻烦了。”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那不是一般的影身,是带着极深怨念的‘债主’。你惊扰了它,它就跟上你了。这东西会慢慢吸你的阳气,磨你的魂火,等你虚弱到一定程度,它就能……取而代之。”
我听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陈老爹,您可得救救山子啊!”母亲带着哭腔哀求。
陈老瞎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法子有一个,但凶险得很。你得再上一趟阴阳栈,在下次月圆之夜,子时之前,回到那凉亭。在那里,你得把这个……”
他颤巍巍地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文,中间嵌着一缕干枯的头发。
“这是‘替身牌’,你把它挂在凉亭东边的柱子上。然后,面朝阴栈,喊三声你自己的名字。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回头,不能答应,必须在天亮前离开栈道!”
月圆之夜?那就是几天后!我还要再回到那个鬼地方?还是在半夜子时?
我吓得魂飞魄散,但看到母亲绝望的眼神和自己日渐虚弱的身子,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按照陈老瞎的吩咐,我每晚用他给的符水擦身,白天尽量待在阳光下,但那股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感,始终挥之不去。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眼窝深陷,印堂发黑。
月圆之夜终于到了。
那晚的月亮大得诡异,惨白的光辉洒下来,给万物都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颜色。我怀里揣着替身牌,别过哭成泪人的母亲,再次踏上了北山古道。
这一次,山路比上次更加恐怖。月光透过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夜枭的叫声、不知名虫豸的嘶鸣,还有脚下枯枝断裂的脆响,都让我心惊肉跳。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的边缘。
终于,凉亭到了。
在惨白的月光下,破败的凉亭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亭子里面格外幽暗,月光似乎都刻意避开了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进凉亭,按照吩咐,将替身牌挂在了东边的柱子上。木牌触碰到柱子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从凉亭深处传来。
我头皮发麻,赶紧面朝阴栈方向站定。
阴栈在月光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像一条通往地狱的惨白带子。浓重的雾气在栈道上方翻滚,里面仿佛有无数影子在蠕动。
我鼓起全身勇气,用尽力气大喊了三声自己的名字:
“山子……”
“山子……”
“山子……”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变得扭曲而陌生。
喊完第三声,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连风声和虫鸣都消失了。一种极致的死寂笼罩了四周。
我死死记得陈老瞎的话,绝不回头,转身就想沿着阳栈往回跑。
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阴栈方向的雾气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一个模糊的、穿着灰布长衫的身影,在雾气中缓缓浮现,正朝着凉亭“飘”来!
它的速度看起来不快,但每一步都跨越了很远的距离!更恐怖的是,它没有脸!原本应该是脸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我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身后的栈道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始终跟在我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极其耳熟,像是……像是张货郎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小名!
“山娃子……等等我……”
我差点就要习惯性地答应,猛地想起陈老瞎的警告,死死咬住了嘴唇。
接着,那声音又变了,变成了我父亲的声音,焦急地喊:“山子!快回来!你娘不行了!”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心如刀绞,但理智告诉我,这是假的!是那东西的诡计!
我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一样疼。
身后的脚步声加快了,越来越近!一股冰冷的寒意贴上了我的后背!
就在我感觉一只冰冷的手快要搭上我肩膀的瞬间,前方终于看到了村口的灯火!
我几乎是滚下山的,一头栽进村口的土路上,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我发了高烧,胡话不断。
母亲说我昏迷期间,陈老瞎来看过,给我灌了符水,说我命大,魂总算抢回来了,但元气大伤,需要静养很久。
那之后,我确实再也没做过那个噩梦,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消失了。但我变得和当年的张货郎一样,对那段经历讳莫如深,身体也大不如前,再也干不了重活。
多年以后,母亲去世,我离开了那个山村,去了很远的地方生活,再也没有回去过。
如今的阴阳栈,想必早已彻底坍塌,湮没在荒草荆棘之中了吧。连同那些诡异的传说、骇人的影身,以及我年少时的恐惧,都一起被埋在了时光的尘埃下。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想起那片终年不见阳光的悬崖,想起凉亭里那暗红如血的警告,想起那个在浓雾中渐行渐远的、穿着灰布长衫的模糊背影。
它或许只是一个自然的“留影”,但那个下午,它回眸的“凝视”,以及我转身逃命时,背后那无声却如影随形的存在感,至今想起,仍让我这垂暮之年的心脏,为之骤停。
那山,或许曾经真的是活的。它以它的方式,记住了所有路过它的生命,以及那些生命最终的恐惧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