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绕着李家坨打了个盹,留下个半月形的河湾。
今年夏天闷热得像个蒸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李家沱烤得蔫蔫的。稻田里的秧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连平日里最闹腾的狗儿们也躲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大气。
唯独村口那棵百年黄桷树下还算凉快,几个村民正闲扯着龙门阵。
“热死个先人板板哦,这天气是要把人逼到河里头去。”李华刚抹了把汗,咕咚咕咚灌下半缸子老荫茶。
“说到河里头,”旁边的张老四压低声音,“你们听说了没?王老五前天在落魂滩看到那条白影了。”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连知了都像是突然闭了嘴。
“啥子白影哦?”年轻点的后生李贵龙凑过来问。
“落魂滩的白鱼影,”张老四声音更低了,“老辈子都说,那东西邪门得很。看到河里有白影子晃,像条大白鱼,要是忍不住下水去捞,就会被水鬼缠脚,拖到河底当替身。”
“扯卵谈咯,”李贵龙不以为然,“都啥子年代了,还信这些。”
“你娃莫不信邪,”李华刚插嘴,“十几年前刘麻子就是看到白影下水,结果咋样?尸首都没捞起来。几年前外村的张屠户也是,大白天的,就那么没了。”
“那是他们水性不好,”李贵龙嘴上硬,声音却虚了,“我从小在河边长大,闭着眼睛都能游几个来回。”
“哼,你娃要是看到白影子,莫怪老子没提醒你,千万莫下水。”张老四拍拍屁股站起来,“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午觉。”
人群散去,只有李贵龙还坐在树下,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落魂滩方向。
李贵龙是村里出了名的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去年娶了邻村的姑娘王秀秀,小两口住在村西头两间砖房里。秀秀长得水灵,性子却辣得很,村里人都说李贵龙这浑小子是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傍晚时分,李贵龙晃晃悠悠往家走,脑子里还想着白鱼影的事。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媳妇在屋里骂:
“李贵龙你个砍脑壳的,死哪去了?太阳都落坡了还不归屋,等着老娘把饭喂到你狗嘴里吗?”
“来了来了,喊啥子喊嘛。”李贵龙推门进去,只见秀秀叉腰站在堂屋中央,杏眼圆睁。
“哟,还晓得回来啊?”秀秀一把揪住李贵龙耳朵,“一下午不见人影,是不是又去跟那些二流子打牌了?”
“松手松手,”李贵龙龇牙咧嘴,“我去听龙门阵了,听说落魂滩又出怪事了。”
秀秀松开手,好奇心被勾起来:“啥子怪事?”
李贵龙把白鱼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加一句:“我看就是那些老家伙编来吓娃儿的。”
秀秀却脸色一白:“你莫不信,我娘跟我说过,她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事。那白影邪门得很,专门勾人下水。”
“你们女人家就是胆子小。”李贵龙不屑地撇嘴,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毛。
夜里,李贵龙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晃着一条白影。秀秀被他吵醒,没好气地踹他一脚:“搞啥子名堂,还不睡?”
“热得很,我去冲个凉。”李贵龙爬起来,披上衣服出了门。
月光下的李家沱静悄悄的,只有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李贵龙鬼使神差地没往自家冲凉房走,而是拐上了通往落魂滩的小路。
落魂滩位于河道拐弯处,水流湍急,深不见底。老一辈人说那里淹死过不少人,阴气重,平常大白天都没人敢去,更别说晚上了。
李贵龙走到滩边,月光照在河面上,泛着惨白的光。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突然瞳孔一缩——
河中央,一道白影缓缓游过。
那影子模模糊糊,确实像条大鱼,但仔细看又像是个人形。它在水下游弋,不时扭动一下,发出轻微的水声。
李贵龙浑身汗毛倒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那白影似乎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的目光。
“格老子的,还真有...”他喃喃自语,声音发抖。
白影在河心转了个圈,突然沉入水底不见了。河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贵龙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才魂不守舍地往回走。一路上,他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李贵龙像中了邪似的,有事没事就往落魂滩跑。秀秀察觉到他不对劲,追问了几次,他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第三天傍晚,李贵龙又偷偷来到滩边。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那白影确实像条巨大的白鱼,但隐约中似乎有张人脸,五官模糊,眼睛是两个黑窟窿。
“日你妈哦,到底是啥子东西...”李贵龙腿软了,连滚带爬跑回家。
“你咋子了?脸色白卡卡的。”秀秀正在灶前做饭,见丈夫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没……没啥子,”李贵龙强装镇定,“可能中暑了。”
夜里,李贵龙发起高烧,胡话连连:“白鱼...不要过来...不要拖我脚...”
秀秀听得心惊肉跳,赶紧熬了姜汤灌下去。后半夜,李贵龙烧退了,却死死抓住秀秀的手:“我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到底是个啥子名堂。”
“你疯了吗?”秀秀又急又气,“那东西碰不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个办?”
“不行,我非得弄明白不可。”李贵龙倔劲上来了,“全村就我胆子最大,要是我也怂了,以后咱家在村里还抬得起头吗?”
秀秀知道丈夫的驴脾气,知道劝不住,只能暗暗抹泪。
第二天一早,李贵龙带着捞网和绳子就要出门。秀秀堵在门口:“你真要去,带我一起去。”
“你去干啥子?”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秀秀说,“我在岸上拉着绳子,有啥子不对劲我就拉你上来。”
李贵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其实心里也虚,有个伴壮胆也好。
夫妻俩一前一后来到落魂滩。此时太阳刚升起来,河面上雾气蒙蒙,平添几分阴森。
李贵龙把绳子系在腰上,另一头交给秀秀:“我下水看看,要是扯三下绳子,你就赶紧拉我上来。”
秀秀紧张地点点头,手心里全是汗。
李贵龙脱掉外衣,一步步走进河里。河水冰凉刺骨,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水下昏暗,能见度很低。李贵龙睁大眼睛四处搜寻,除了水草和碎石,什么都没发现。
他浮出水面换气,冲岸上的秀秀摇摇头。
“要不回来了吧,”秀秀喊道,“啥子都没得。”
“我再往下游看看。”李贵龙不甘心,顺着水流向下游去。
游了约莫十几米,他突然看到前方礁石后有白光一闪。李贵龙心中一紧,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就在他绕过礁石的瞬间,那道白影猛地出现在眼前!
这次距离极近,李贵龙看得清清楚楚——那根本不是鱼,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全身惨白,像是泡胀的尸体。最恐怖的是那张脸,虽然扭曲变形,但分明是十多年前淹死的刘麻子!
白影伸出腐烂的手,向李贵龙抓来。李贵龙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却动弹不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救命...”他艰难地喊出声,同时拼命扯动腰间的绳子。
岸上的秀秀感觉到绳子剧烈抖动,赶紧用力拉。起初还能拉动一点,但很快绳子那头传来巨大的力量,反而把她往水里拖。
“贵龙!坚持住!”秀秀死命抓住岸边的树根,双脚陷进泥里。
水下,李贵龙眼睁睁看着白影越来越近,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感到有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他拖向深水。
“不...”李贵龙绝望地挣扎,呛了好几口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岸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鬼东西滚开!”
只见李华刚带着几个村民冲过来,众人合力拉住绳子。白影似乎被这动静惊扰,瞬间消失在深水中。
李贵龙感到脚下一松,连滚带爬被拖上岸,瘫在泥滩上大口喘气。
“你个龟儿子不要命了?”李华刚骂道,“要不是秀秀机灵,昨天跟我说你个龟儿子中邪了,你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秀秀扑到李贵龙身上,又哭又打:“你个砍脑壳的,吓死我了!”
李贵龙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是……是刘麻子...我看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变了。
回到村里,李贵龙病了一场,半个月下不了床。期间,村里组织了人去看过几次,甚至请来了道士做法事,但再没人见过白鱼影。
慢慢地,这事成了李家沱又一个谈资,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当时的凶险。
一个月后,完全康复的李贵龙和秀秀坐在院子里乘凉。夕阳西下,远处的落魂滩在余晖中平静如镜。
“你还想那事不?”秀秀问。
李贵龙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我想明白了,那东西不是针对我,它是勾魂的。”
秀秀靠在他肩上:“老辈子说,淹死的人要找到替身才能投胎。刘麻子是不是...”
“也许吧,”李贵龙叹了口气,“但我现在不信这个了。我觉得,有些东西还是让它永远沉在水底比较好。”
夏风吹过稻田,带来阵阵清香。远处的落魂滩波光粼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李贵龙拉起秀秀的手:“回屋吧,外面凉了。”
秀秀点点头,两人相携走进温暖的灯光里。
河水依旧静静地流,带着往昔的秘密和未来的谜团,奔向不知名的远方。而生活,就像这河水,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涌动,却总要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