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村坐落在一片贫瘠的黄土高原上,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靠天吃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赵贵发和媳妇王翠花是夫妻,两人都没什么大本事,靠着几亩薄田和偶尔打点零工糊口。
这天傍晚,赵贵发从镇上干完活回家,天色已经擦黑。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往家赶。秋风瑟瑟,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路两旁的白杨树在暮色中张牙舞爪,像是无数鬼影。
快到村口时,赵贵发眼尖,瞥见路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他停下车子,眯着眼睛仔细瞧,发现是张折叠整齐的纸币。他心里一跳,赶紧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迅速弯腰捡起。
是张五十元钞票,崭新挺括,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光泽。赵贵发心里乐开了花,这够他买好几包烟了。但不知怎的,拿着这钱,他总觉得手心发凉,那钞票摸起来异常冰冷,仿佛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似的。
“真是走了狗屎运。”赵贵发嘟囔着,把钱揣进兜里,蹬上自行车就往家赶,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好像怕有人追上来讨要这意外之财。
回到家,王翠花正在灶台前忙活,见丈夫回来,头也不抬地问:“今天挣了多少?”
赵贵发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从兜里掏出那五十块钱,在王翠花眼前晃了晃:“瞧我捡着啥了?”
王翠花眼睛一亮,一把抢过钱,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笑开了花:“哎呀,真是五十块!哪儿捡的?”
“村口路边。”赵贵发得意地说,伸手在王翠花屁股上捏了一把,“今晚可得好好犒劳犒劳我。”
王翠花扭着身子躲开,笑骂道:“死鬼,就知道想那事儿。这钱来得真是时候,正好买点肉改善改善伙食。”
她说着,突然打了个寒颤:“这钱怎么这么凉?”
“外面风大,吹的呗。”赵贵发不以为然,又从后面抱住王翠花,在她脖子上啃了一口,“先别做饭了,快活快活。”
“去你的,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折腾。”王翠花挣脱开来,却小心地把那五十块钱塞进自己胸衣里,“钱我收着了,明天去买斤肉包饺子。”
赵贵发还想纠缠,忽然觉得屋里温度降了不少,后颈窝凉飕飕的,好像有人对着吹气。他回头看了看,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也没开。
“咋突然这么冷?”他嘟囔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
那天晚上,夫妻俩早早睡下了。半夜里,王翠花突然惊叫一声坐起来,把赵贵发吓醒了。
“咋了?做噩梦了?”赵贵发不耐烦地问。
王翠花浑身发抖,声音打颤:“我刚梦见一个男人,满脸是血,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我的胸口说‘那是我的钱’...”
赵贵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五十块钱,但嘴上还是说:“梦都是反的,睡吧睡吧。”
他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隐约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还有细微的喘息声。赵贵发屏住呼吸仔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你听见啥没?”他推了推王翠花。
王翠花缩在被窝里,声音发抖:“别、别吓我,我啥也没听见。”
后半夜,夫妻俩都没睡踏实,总觉得屋里冷得出奇,被子都暖不热乎。
第二天,王翠花还是去买了肉,包了饺子。吃饺子时,赵贵发觉得肉馅有点怪味,像是掺了什么东西,但馋肉久了也没多想。王翠花却吃得心不在焉,不时回头看,总觉得有人在窗外盯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家里的东西老是莫名其妙地移位,夜里经常听见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屋里踱步。夫妻俩开始做类似的噩梦,总梦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一天晚上,赵贵发起夜,迷迷糊糊看见院里好像站着个人影。他揉揉眼睛仔细看,那影子又不见了。他骂了自己一句疑神疑鬼,正要回屋,却赫然看见地上有几个暗红色的脚印,像是血滴落的痕迹。赵贵发吓得一激灵,尿都憋回去了,赶紧跑回屋里插上门闩。
“你看见没?院里好像有人...”赵贵发钻进被窝,推醒王翠花。
王翠花睡得迷糊,不耐烦地嘟囔:“大半夜的别吓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清晰得让两人同时僵住了。
“妈呀!”王翠花尖叫一声,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发抖。
赵贵发也吓得不轻,但强作镇定:“可能是风,别自己吓自己。”
话虽这么说,他却明显感觉到屋里温度骤降,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这时,他们听见了清晰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是沾了水的脚踩在泥地上的声音,从门外慢慢靠近。
夫妻俩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门把手缓缓转动。
“门、门闩着吧?”王翠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贵发点点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微微颤动的木门。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接着是一阵抓挠声,像是长指甲在木头上刮擦。
突然,抓挠声停了。一片死寂中,夫妻俩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就在这时,他们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王翠花忍不住干呕起来,赵贵发也胃里翻江倒海。恐惧攥住了他们的心脏,那五十块钱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第二天,赵贵发四处打听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村里张老五告诉他,半个月前,五十里外的杨柳村有个叫李老四的男人在回家路上被人打劫杀害了,尸体在沟里躺了两天才被发现,据说被抢了很多钱。更邪门的是,没过几天,那个抢劫犯就在逃跑路上出车祸死了。
赵贵发听得后背发凉,连忙问:“那李老四长啥样?”
张老五描述了一番,赵贵发越听心越沉——太像他梦里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了!可能自己捡到的钱就是打劫时落下的。
赵贵发跌跌撞撞跑回家,把打听来的事跟王翠花一说,两人吓得面无人色。那五十块钱还在王翠花的胸衣里揣着,买肉没用到,她赶紧掏出来扔在桌上,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这、这是死人的钱啊!”王翠花声音尖厉,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赵贵发也慌了神:“咋办?这钱咱不能要了,得想办法送走!”
当天晚上,怪事变本加厉。屋里的电灯忽明忽灭,墙上有黑影蠕动,夫妻俩清晰地听见男人的哭泣声,凄厉而又绝望。最吓人的是,他们醒来时发现脖子上都有淡淡的淤青,像是被人掐过。
王翠花几乎精神崩溃,哭喊着:“我不要这钱了!不要了!再这样下去咱俩都得没命!”
赵贵发一咬牙:“明天我去请神婆!这鬼必须送走!”
第二天一早,赵贵发就赶往邻村请来了有名的马神婆。马神婆一进赵家院子就皱起眉头,连说“阴气太重”。她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那张放在桌上的五十块钱上。
“这钱是横死之人的钱,沾着死人的怨气和血迹。”马神婆摇头叹息,“你们捡了不该捡的东西,那人的魂就跟着钱回来了。”
王翠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神婆救命啊!我们不知道这钱的来历,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马神婆沉吟片刻,说道:“这怨魂死得惨,怨气重,普通的送鬼方法不行。得请两个阳气重的男人压阵,杀三牲煮熟作贡品,用三辆三轮车,一辆载我,一辆载贡品和香烛纸火,一辆载你们夫妻。得送到十里外的十字路口,子时开始送,过程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惊慌逃跑,否则前功尽弃,怨魂会缠你们一辈子!我也会跟着倒霉!”
赵贵发连连点头:“都听马姨的!都听马姨的!”
他请来了村里两个胆子大的壮汉帮忙,又按照神婆的要求拿出私房钱买了三牲——猪头、羊头和牛头,煮熟了摆在盘子里。香烛纸火备得足足的,又借了三辆三轮车。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深夜。子时将近,一行人准备出发。马神婆坐在第一辆三轮车上,手持桃木剑和铜铃;第二辆车载着三牲贡品和香烛纸火,分别由两名壮汉——李大胆和王二愣来骑;赵贵发蹬着第三辆车,载着王翠花。
夜色浓重,月亮被乌云遮住,只有几颗星星稀疏地挂在天幕上,发出微弱的光。秋风呼啸,吹得路旁的树木哗哗作响,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舞动。
马神婆摇响铜铃,口中念念有词,队伍缓缓出发。刚出村口,温度就骤然下降,明明是初秋时节,却冷得像是数九寒天。车轴辘压过路面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惊慌,更不能逃跑。”马神婆头也不回地警告道,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飘忽不定。
走了约莫二里地,最前面的马神婆突然停下,举起手示意队伍停止。她手中的铜铃无风自响,叮当作响。
“有东西跟着我们。”马神婆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警惕。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后方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啪嗒、啪嗒,不紧不慢,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李大胆拿起手电筒往后照去,光柱在黑暗中扫过,却什么也没看见。但脚步声依然清晰可闻,而且越来越近。
王翠花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赵贵发的衣角。赵贵发心里也发毛,但想起神婆的嘱咐,强作镇定:“别怕,有马姨在。”
马神婆从布袋里抓出一把糯米,向后撒去,口中念咒。脚步声戛然而止,但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队伍继续前行。路两旁的原野在夜色中显得阴森诡异,偶尔有野鸟惊飞,扑棱棱的翅膀声吓得人心惊肉跳。走着走着,第三辆车的车胎突然“噗”一声瘪了。
“糟了,爆胎了!”赵贵发低声道。
两个壮汉下车查看,却发现车胎上莫名其妙地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像是半凝固的血液。李大胆用手指沾了点闻了闻,顿时脸色大变:“真是血!”
马神婆走过来,面色凝重:“他在阻止我们前进。别管它,推着车走!”
于是几人下车,队伍缓慢前行。这时,他们开始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凄厉而又绝望,随风飘忽不定,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近在耳畔。
王翠花几乎要崩溃了,低声啜泣起来。赵贵发骂了一句:“嚎什么嚎!想把那东西引过来吗?”
又行了几里,前方出现了一片坟地,这是去十字路口的必经之路。坟地周围雾气弥漫,一个个坟包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潜伏。
刚进入坟地范围,最前面的马神婆突然停下,桃木剑向前一指:“停!”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雾中隐约站着个人影,身形模糊,但能看出是个男子,正背对着他们。
“不要看他,继续走!”马神婆喝道,摇动铜铃,口中念念有词。
那人影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珠耷拉在外面,脖子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他抬起手指着王翠花,嘴唇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王翠花吓得魂飞魄散,“啊”的尖叫一声,本能地就要转身逃跑。赵贵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扯倒在地。
“败家娘们!你想害死大家吗?”赵贵发怒火中烧,一拳打在王翠花胸上,又一脚踢在鲍鱼上。
王翠花吃痛,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却再也不敢动弹了。两个壮汉看得目瞪口呆,马神婆却点头:“打得好,不能让她害了大家!”
那雾中的人影似乎更加清晰了,向前迈了一步。马神婆急忙从布袋中抓出一把朱砂,向前撒去。人影顿时模糊起来,渐渐消散在雾中。
“快走!他暂时被逼退了,但不会太久!”马神婆催促道。
队伍加快速度,终于穿过了坟地。前方不远就是十字路口了。这时,载着贡品的那辆三轮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车上的三牲贡品仿佛被无形的手翻动,猪头、羊头和牛头的眼睛似乎都在流血,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马神婆面色大变:“他在抢夺贡品!快护住!”
两个壮汉赶紧按住贡品,赵贵发也上前帮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比之前更加刺鼻。王翠花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裤裆里湿了一大片,伴随着恶臭——她真的吓出屎尿了。
马神婆摇铃念咒,将符纸贴在贡品车上,摇晃才渐渐停止。
“快到了!大家坚持住!”马神婆鼓励道,但她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额头上满是汗珠。
终于,他们到达了十字路口。马神婆指挥众人摆好贡品,点燃香烛,开始做法事。她摇铃舞剑,口中念念有词,纸钱被抛向空中,却在半空中无火自燃,化作灰烬飘落。
风中传来呜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温度骤降,哈气成霜。烛火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
马神婆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与那呜咽声抗衡着。突然,所有的烛火同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马神婆的桃木剑隐隐发出微光。
“他要现身了!”马神婆警告道,“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动!”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形逐渐凝聚成形——正是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李老四。他飘浮在空中,眼睛空洞无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王翠花的方向,缓缓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王翠花吓得几乎晕厥,但想起刚才的教训,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动弹。赵贵发也双腿发软,但仍强撑着站在原地。
马神婆大喝一声,桃木剑直指怨魂:“李老四!冤有头债有主,害你之人已遭报应!今日备足贡品,烧足纸钱,送你往生!勿留人间作祟!”
怨魂似乎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微颤抖。马神婆趁机将一把符纸抛向空中,符纸无风自动,围绕怨魂旋转。她又示意赵贵发赶紧烧纸钱。
赵贵发颤抖着手点燃纸钱,火光映照下,怨魂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一些。马神婆念经的速度加快,铜铃摇得越来越急。
突然,怨魂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然后,它缓缓转向那堆燃烧的纸钱,慢慢飘了过去,在火焰上方盘旋片刻,最终随着一阵突然刮起的旋风,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那五十块钱从王翠花兜里自动飞出,飘入火中,燃烧时发出诡异的蓝绿色火焰。
马神婆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上:“走了...终于送走了...”
众人这才敢动弹,发现四周温度已经恢复正常,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消失了。只有那堆纸钱的余烬还在微微发光。
回程的路上,无人言语。每个人都被今晚的经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王翠花蜷缩在三轮车上,浑身还在发抖。赵贵发默默地蹬着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赵家,马神婆看他家穷,只收了两碗米做报酬,临走前告诫道:“这件事过去了,但切记教训。横财不富穷命人,路上不义之财莫要贪。死者为大,需敬畏。”
夫妻俩连连点头,送走神婆后,相对无言。
自此之后,赵家再也没发生什么怪事。
一个月后,赵贵发特意去邻村打听到李老四的坟地,带着王翠花去烧了些纸钱,上了炷香。两人在坟前默默站了许久,秋风拂过,坟头的枯草轻轻摇曳,再无阴森之感,只余几分凄凉。
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赵贵发突然开口:“以后咱们老老实实过日子,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贪图。”
王翠花重重地点头,握紧了丈夫的手。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黄土高原上的风依旧呼啸,吹过村庄,吹过原野,吹过那些无人注意的角落,带走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些东西。而那五十块钱的故事,也渐渐在村里流传开来,成为老人教育后辈的警示——路上不义之财,切莫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