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黑松沟的山坳晒得暖融融的,田埂上的土块被晒得发脆,踩上去“咯吱”响。贺峻霖拄着拐杖站在田边,左手扶着腰间的旧伤,右手拿着根麻绳丈量土地,麻绳上每隔一尺就系着个红布条,是刘花前晚连夜缝的。“栓柱,这边再挪半尺,麦种撒密了怕长不好。”他朝着田里喊,声音带着秋阳晒过的暖意。
田里,刘花正领着王小英、冯伟婶子几个妇女撒麦种。她攥着布口袋的一角,手腕轻轻一扬,金黄的麦种就像碎金子似的落在翻松的泥土里,间距匀匀当当。“花花,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王小英直起腰,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自家田里歪歪扭扭的麦种,忍不住叹道。刘花笑着回头,发梢沾着点泥土:“都是婶子教的好,等明年开春,咱们就能收新麦了。”
不远处的山道上,传来狗娃清亮的山歌,他背着猎枪巡逻,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太阳出来照山坡哟,黑松沟的麦子要发芽哟……”歌声顺着风飘过来,田里的人都跟着笑,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子安稳的麦香。
正热闹着,王世天带着两个战士从山下回来,裤脚沾着草屑,脸色比平时沉了些。他走到贺峻霖身边,压低声音说:“峻霖,山下发现了几处流民的脚印,看方向像是往咱们这边来的,最近得让狗娃多留意着点。”
贺峻霖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抬头望向山道尽头,那里被晨雾遮着,看不真切。“知道了,我等会儿跟狗娃说,让他巡逻时多绕两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真有流民来,咱们能帮就帮一把,这年头,谁都不容易。”王世天点点头,目光扫过田里劳作的村民,轻声说:“放心,我已经让战士们多备了些干粮,真来了也不能让他们饿着。”
傍晚时分,狗娃巡逻到后山山道的拐角处,忽然听见一阵微弱的“哼唧”声。他立刻端起猎枪,屏住呼吸往旁边的草丛里探去——只见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人,身上的蓝布褂子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泥污和草屑,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泛着不正常的紫色。
“喂,你醒醒!”狗娃放下猎枪,蹲下身轻轻推了推那人。对方没反应,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狗娃心里一紧,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坏了,得赶紧送回去!”他顾不上多想,弯腰把人背起来,撒腿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峻霖哥!刘花姐!快来人啊!”
喊声顺着风传到村里,贺峻霖和刘花刚把晒好的玉米收进屋里,听见声音立刻往外跑。两人在村口迎上狗娃,只见他满头大汗,背上的人脸色苍白,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快,先背回我家!”贺峻霖连忙上前扶住狗娃,帮着把人往自家院子里送。
消息很快传开,村民们都围了过来。刘花把人安置在自家炕上,又赶紧找来干净的棉布,用温水沾湿了,轻轻擦拭她的嘴唇和脸颊。“峻霖,你快去煮点米汤,她这是饿坏了,还发着烧。”刘花抬头对贺峻霖说,声音里带着急意。贺峻霖点点头,转身就往灶房跑,拐杖敲在地上“笃笃”响。
冯伟婶子挤进来,手里拿着个布包:“花花,我这里有红糖,给她冲点水喝,能补补力气。”王小英也跑回家,抱来一件半旧的蓝布衫:“这是我闺女以前穿的,干净的,等她醒了换。”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人说要找些草药退烧,有人说要烧点热水给她擦身子,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却没一点乱哄哄的感觉,只有满满的暖意。
刘花把红糖水里兑了些温水,用小勺轻轻喂到那人嘴里。糖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赶紧用棉布擦干净,又继续喂。折腾了大半夜,炕上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额头的温度也降了点。贺峻霖守在灶房,时不时往锅里添点柴火,米汤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花花,先喝碗米汤歇歇吧,我守着。”贺峻霖端着一碗热米汤走进来,看着刘花通红的眼睛,心疼地说。
刘花摇摇头,握着炕上人的手:“我不困,等她醒了再说。”她看着那人干裂的嘴唇,想起以前逃荒的日子,心里一阵发酸——这人看着年纪不大,却遭了这么多罪。
两天后的清晨,刘花正坐在炕边缝补衣服,忽然感觉手里的手动了动。她立刻抬头,只见炕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直直地看着屋顶。“你醒了?”刘花轻声说,连忙起身去端温好的米汤。
那人转动眼珠,看向刘花,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刘花把碗递到她嘴边,用小勺喂了一口:“慢点喝,别呛着。”一碗米汤下肚,那人的脸色好了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谢你们……”
“不用谢,这里是黑松沟,你放心住着。”刘花坐在炕边,笑着说,“我叫刘花,这是我男人贺峻霖。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啊?”
提到“家”,那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攥着身下的褥子,指节都泛了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叫陈静,家在东北……日军攻破城的时候,我和爹娘走散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说一句都要顿一下。原来陈静是医科学校刚毕业的学生,那天日军进城,她的爹娘把她推进地窖,自己却没能躲过去。她在地窖里躲了三天,出来时家里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爹娘也没了踪影。后来她一路往南逃,身上的钱早就花光了,全靠乞讨和好心人给的干粮过活,有时候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昨天走到山道上,实在撑不住就晕倒了。
“我爹娘最后跟我说,让我好好活着……可是后来大家都疯了一样的逃命,我和他们走散了……”陈静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肩膀不停地发抖。
刘花连忙递过棉布,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不哭了,以后黑松沟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这时,贺峻霖正好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吴新辉和几个东北籍的村民。听到陈静的话,吴新辉的拳头“咚”地砸在门框上,眼睛瞪得通红:“这群狗娘养的小鬼子!多少东北老乡的家都被他们毁了!”几个东北籍的村民也红了眼,其中一个大叔抹着眼泪说:“闺女,俺们也是从东北逃过来的,你的苦俺们懂。以后有啥难处,跟俺们说,俺们帮你!”
贺峻霖走到炕边,看着陈静,语气坚定地说:“陈静,你就在黑松沟住下,有俺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以后咱们一起干活,一起等把小鬼子赶出去的那天。”
陈静抬起头,看着满屋子关切的眼神,眼泪掉得更凶了,却慢慢点了点头:“谢谢……谢谢你们……”
接下来的日子,刘花把陈静当成亲妹妹一样照顾。她找出自家的旧衣服,改小了给陈静穿;每天早上煮好米汤,端到陈静炕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炕边陪陈静说话,给她讲黑松沟的故事——讲春天漫山的野花,讲夏天河里的鱼虾,讲秋天丰收的麦子,讲冬天村民们围在一起烤火的热闹。
陈静的身体渐渐好转,也开始跟着刘花一起干活。刚开始她什么都不会,烧火时把灶膛弄得全是烟,呛得自己直咳嗽;挑水时水桶晃来晃去,洒了一路的水。刘花从不笑话她,总是手把手地教:“烧火要把柴火架起来,留着空隙才能燃得旺;挑水时肩膀要稳住,脚步放慢点就不晃了。”
慢慢的,陈静也能像模像样地干些活了。每天早上,她跟着刘花到田里拔草;傍晚,她和刘花一起在院子里缝补衣服。她还把自己在学校学的知识讲给村民们听,讲人体的构造,讲卫生的重要性。村民们听得新奇,有时候孩子磕破了膝盖,就赶紧找陈静:“静姑娘,你给看看,要不要紧?”
陈静就会拿出刘花家的棉布,用开水煮过消毒,再轻轻给孩子包扎好,还会叮嘱:“别让伤口沾到水,过两天就好了。”有次冯伟婶子头疼得厉害,陈静就教她用薄荷叶煮水喝,没过多久,冯伟婶子的头疼就缓解了。“静姑娘,你这学问真有用,真是花花的得力助手!”冯伟婶子拉着陈静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狗娃每次巡逻回来,都会把打到的小野兔、野鸡分给陈静一些:“静姑娘,你身子弱,多补补。”有时候他还会带着陈静去后山,教她辨认野菜:“这个是荠菜,包饺子好吃;那个是苦菜,焯水后蘸酱吃,败火。”
陈静也渐渐把黑松沟当成了自己的家。她在刘花家的窗台上种了几株从山道上挖的野花,每天早上都要浇水;她把自己记得的医学笔记整理在纸上,压在炕头的木箱下,说等以后有机会,要教村里的孩子认认字,也教他们一些卫生知识。
这天傍晚,刘花、贺峻霖和陈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院子里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远处传来村民们的谈笑声。
“花花姐,贺大哥,等开春了,我想教村里的孩子认认字。”陈静忽然开口,眼神里满是期待,“我还想把我知道的医学知识教给大家,这样以后大家有个小毛病,也不用慌了。”
刘花笑着点头:“好啊,到时候我帮你找些纸和笔,咱们把孩子们都召集起来。”
贺峻霖也笑着说:“我去砍些木头,给孩子们做几张小桌子,再搭个简易的棚子,下雨天也能上课。”
陈静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来到黑松沟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像秋阳一样温暖。她知道,虽然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家乡,但在黑松沟,她又有了新的家人,有了新的希望。
秋风吹过田埂,田里的麦苗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在夕阳下轻轻摇晃。黑松沟的秋天,不仅有丰收的喜悦,还有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