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的平凉城,被一场没头没尾的寒雪裹得严严实实。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城外的官道上,几具逃难人的尸体歪歪扭扭地躺在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早已没了气息。野狗和野狼循着味儿来,在雪地里扒拉着,发出呜呜的低吼,啃噬声在空旷的荒野里格外刺耳,却没人敢出来管——自从陈珪璋倒台,孙蔚如接管平凉城,巡逻队只盯着“可疑分子”,哪会管这些饿死冻死的流民。
城门楼上,陕军士兵裹着厚棉服,缩着脖子来回踱步。他们手里的枪托上积了层薄雪,眼神却像鹰隼似的,盯着进出城门的人。进城的人大多面黄肌瘦,背着空荡荡的行囊,脸上满是绝望;出城的人更少,大多是提着空米袋,想去城外乡下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能吃的草根树皮。
刘平贵裹紧了身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怀里揣着几匹老布——那是他以前做布庄生意时剩下的,料子不算好,却是家里仅有的能换东西的物件了。他要去城南找老朋友张老师,张老师以前在学堂教书,家底比寻常人家厚实些,说不定能换点粮食回来。
家里已经断粮三天了。十三岁的儿子刘勇斌,原本是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这几天饿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下去,眼睛却显得格外大,没了半点少年人的活力。昨天晚上,李玲玲把最后一点玉米面熬成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一家四口分着喝了,刘勇斌喝完还舔了舔碗底,小声问:“娘,明天还能喝糊糊吗?”李玲玲当时就红了眼,别过脸没敢回答。
刘平贵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街上冷冷清清的,以前陈珪璋在的时候,就算是寒冬腊月,街上也有卖包子、热汤面的摊子,吆喝声此起彼伏。可现在,店铺大多关着门,偶尔有几家开着的,也是粮店——准确说,是虎彪家的粮店。
一想到虎彪,刘平贵就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虎彪以前是平凉城里的地头蛇,靠着敲诈勒索过日子,陈珪璋在的时候,还能压着他几分。可陈珪璋一倒,虎彪就像找到了靠山,昨天他还亲眼看见,虎彪带着儿子虎广志,坐着马车去了城主府,马车上装着整整两箱金条,还有十车粮食,那阵仗,比过年还热闹。
后来他才从邻居嘴里听说,虎彪是去给孙蔚如“进贡”的。孙蔚如见了金条和粮食,笑得眼睛都眯了,当场拍板,让虎彪父子垄断平凉城的粮食生意。这几天,虎彪家的粮店就开始疯狂涨价,以前一斗米能换半匹布,现在三匹布都换不来一斗米,还是掺了沙子的糙米。
刘平贵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张老师住在城南的胡同里,以前两家走得近,张老师还教过刘沐暖识字。他想着,凭着往日的情分,张老师总能匀给他点粮食,哪怕是几升小米也好。
到了张老师家门口,刘平贵抬手敲了敲门,“张兄,在家吗?我是平贵啊。”
门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刘平贵又敲了敲,声音提高了些:“张兄?你在吗?”
还是没人应。雪越下越大,落在房檐上,簌簌地往下掉。刘平贵心里有点发慌,张老师平时就算不在家,也会跟邻居打声招呼,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他绕到窗户后面,用手擦了擦窗户上的冰花,往里一看,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屋里,张老师坐在椅子上,头耷拉着,眼睛紧闭着,脸色蜡黄得像纸一样。他身上只穿了件薄棉袄,双手放在膝盖上,早已没了动静。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碗,碗里还沾着点黑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啥。
刘平贵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在雪地里。他知道,张老师这是饿死了,看那模样,恐怕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以前张老师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可也不至于缺粮,怎么会……他突然想起,昨天路过虎彪家的粮店时,看见张老师在门口徘徊,想进去买粮,却被伙计推搡着骂了出来,说他“没钱还敢来买粮,滚远点”。
原来,张老师是被活活饿死的。
刘平贵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他站在雪地里,看着张老师家的窗户,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世道,怎么就这么难啊?好好的人,说饿死就饿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不敢再多看,踉踉跄跄地往家走。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一层,可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片冰凉。
回到家,刘平贵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李玲玲正坐在炕边,给刘勇斌揉着肚子——刘勇斌饿得肚子疼,蜷缩在炕上,小声哼哼着。刘沐暖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眼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的雪。
曾天明也在。他是昨天从兰州回来的,和刘沐暖一起在兰州的学堂求学。兰州那边的情况也不好,孙蔚如的人到处抓壮丁,学堂停了课,他们没办法,只能回平凉。曾天明比刘沐暖大两岁,长得高高瘦瘦的,眼神里带着一股年轻人的锐气,可此刻,也满是愁绪。
“老头子,怎么样了?换到粮食了吗?”李玲玲看见刘平贵回来,急忙站起来问,眼里满是期待。
刘平贵摇了摇头,走到炕边,拿起桌上的水壶,猛猛的灌了一杯水。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压下心里的慌乱。
“咋了?张老师不肯换?”李玲玲追问着,心里的期待一点点落了空。
刘平贵放下水壶,声音有些发颤:“张老师……没了。”
“没了?啥意思?”李玲玲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饿死了。”刘平贵低着头,不敢看李玲玲的眼睛,“我刚才去他家,从窗户里看见他坐在椅子上,早就没气了。”
“啥?”李玲玲懵了,往后退了一步,撞在炕沿上,“怎么会……张老师以前日子过得挺好的,怎么会饿死呢?”
刘沐暖也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她还记得,张老师以前总夸她字写得好,还送过她一本《论语》,怎么突然就没了?
曾天明皱紧了眉头,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在兰州的时候,就听说孙蔚如和虎彪勾结,垄断粮食,没想到平凉城的情况这么严重,连张老师这样的人都能饿死。
刘勇斌也不哼哼了,睁着大眼睛看着刘平贵,小声问:“爹,张老师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刘平贵摸了摸儿子的头,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雪声,簌簌地响着。李玲玲抹了抹眼泪,走到刘平贵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老头子,那咋办啊?咱们家已经断粮了,再不吃东西,勇斌和沐暖就要饿坏了。要不……你去找虎彪换点粮食吧?全城的粮食都在他手里,除了他,没人有粮了。”
刘平贵猛地抬起头,脸色沉了下来:“你忘了?去年虎彪来找咱们,说要让他儿子虎广志娶刘花,我拒绝了!虎彪那人心眼小,睚眦必报,我去找他换粮,他不趁机刁难咱们才怪!说不定还会提让刘花嫁给他儿子的事,我能答应吗?”
刘花跟着贺峻霖在静宁都两年没回家了,不知道日子过得不算好,刘平贵最担心的就是这女子。虎广志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虎彪想让刘花做他的儿媳妇,分明是想欺负人。
李玲玲也想起了去年的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可一想到孩子们饿得难受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哭了:“那咋办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饿死吧?要不……我去找天明他爸借点?天明他爸在报社送报纸,报社里人多,说不定有路子弄到粮食。熬过这个冬天,说不定日子就好了。”
曾天明的父亲曾建国,在平凉城的报社当送报员,为人老实本分,和刘平贵家是老邻居,平时互相照应着。
曾天明听见李玲玲的话,立刻站起来:“婶子,不用您去,我回去找我爸说。我爸肯定有办法,就算家里没有粮,他也能找报社的同事借点。”
刘平贵看着曾天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乱世里,能有这样的邻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点了点头:“天明,那就麻烦你了。要是能借到粮,以后咱们家有了,一定还上。”
“叔,您客气啥。”曾天明笑了笑,“我这就回去,您等我消息。”
说完,曾天明裹紧了棉袄,推开门冲进了风雪里。
刘平贵和李玲玲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雪,心里七上八下的。刘沐暖走到刘勇斌身边,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弟弟身上:“勇斌,别害怕,天明哥肯定能借到粮的,咱们很快就能有吃的了。”
刘勇斌点了点头,靠在姐姐怀里,闭上眼睛,小声说:“姐,我不饿,就是有点冷。”
刘沐暖摸了摸弟弟的头,眼泪掉了下来。她在兰州求学的时候,还想着毕业后能找份好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可现在,连吃饱肚子都成了奢望。她想起陈珪璋在的时候,平凉城虽然不算富裕,可百姓们至少能吃饱饭,不会像现在这样,饿殍遍地。孙蔚如和虎彪,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刘平贵和李玲玲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
门被推开,曾天明走了进来,身上落满了雪,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沉甸甸的。
“叔,婶子,借到了!”曾天明把布袋子递到刘平贵手里,“我爸找报社的主编借的,这是半袋黑面,能吃一阵子了。主编说,要是不够,还能再找他借。”
刘平贵接过布袋子,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他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黑褐色的面粉,虽然看起来粗糙,却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天明,太谢谢你了,也谢谢你爸和你们主编。”刘平贵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份情,咱们家记着。”
“叔,您别这么说。”曾天明擦了擦脸上的雪,“现在这世道,大家互相帮衬着才能活下去。我爸说了,等以后有粮了,再还回去就行。”
李玲玲也激动得哭了,连忙去厨房找锅,想赶紧熬点面糊糊给孩子们吃。
刘沐暖看着曾天明,眼里满是感激。曾天明冲她笑了笑,小声说:“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刘沐暖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这半袋黑面只能解燃眉之急。虎彪垄断了粮食,孙蔚如不管百姓死活,平凉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她想起在兰州的时候,听人说陈珪璋的儿子陈少安,带着一部分百姓去了山西,找阎锡山的人求助。说不定,只有等陈少安回来,平凉城的百姓才能有活路。
厨房里,李玲玲已经生起了火,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她把黑面倒进锅里,用勺子搅拌着,黑糊糊的面香渐渐弥漫开来。刘勇斌闻到香味,从炕上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厨房的方向。
刘平贵坐在椅子上,看着锅里的黑面糊糊,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半袋黑面吃完了,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地借到粮吗?虎彪会不会因为粮食的事,找他们家的麻烦?还有那些饿死的人,张老师,城外的流民,他们的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明天?
窗外的雪还在下,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平凉城像一座被大雪困住的牢笼,百姓们在里面挣扎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希望。
曾天明看着屋里的情景,心里也沉甸甸的。他想起刚才回家的时候,路过虎彪家的粮店,看见虎彪的儿子虎广志,正带着几个家丁,把一个买不起粮的老人推倒在雪地里,还笑着说:“老东西,没钱还敢来买粮,冻死你才好!”
他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不能让虎彪和孙蔚如这么欺负百姓。他和刘沐暖在兰州学了不少知识,也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说不定,他们能做点什么。
锅里的面糊糊熬好了,李玲玲盛了一碗,递给刘勇斌。刘勇斌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李玲玲又给刘沐暖、曾天明和刘平贵各盛了一碗,自己则坐在旁边,看着孩子们吃,眼里满是欣慰。
刘平贵喝着热乎乎的面糊糊,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这碗面糊糊,是用别人的帮助换来的,也是用百姓的苦难换来的。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雪,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这场雪能早点停,希望平凉城能早点恢复往日的安宁,希望那些为了守护这座城而牺牲的人,不会白白死去。
可他也明白,在这乱世里,祈祷是没用的。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家人,只能靠自己。他摸了摸怀里的老布,心里有了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去找以前做布庄生意时认识的那些朋友,看看能不能联合起来,想办法从虎彪的手里,弄到一些粮食,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多救几个人。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可平凉城的百姓们,并没有放弃。他们像雪地里的小草,在寒风中挣扎着,等待着春天的到来。而刘平贵一家,也在这半袋黑面带来的微薄希望里,开始了新的挣扎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