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珪璋摸了摸儿子冻得发红的耳朵,把自己的棉帽摘下来扣在他头上:“没为难,就是一起吃了顿饭。”他没提孙蔚如许的“省主席”空头愿,也没说驿馆里那些藏在笑里的试探——这些事,没必要让孩子跟着担惊。
进了辕门,陈珪璋径直往书房走,汪天庆紧随其后。刚推开书房门,就见副官捧着个木匣子站在里面,脸色有些凝重:“司令,这是刚才从西营大牢送来的,说是那个马家军俘虏……没挺过来。”
陈珪璋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掀开匣子。里面是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昨天擒来的马家军探子,额头上有个窟窿,显然是被人用钝器砸死的。“谁干的?”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牢头说是……虎彪的人。”副官咽了口唾沫,“今天下午虎彪以‘查牢’为名,带了几个家丁进了大牢,没过半个时辰就传出俘虏死了的消息。牢头想拦,被他的人打了一顿。”
汪天庆猛地一拍桌子:“这狗东西!肯定是怕俘虏把他通马家军的事抖出来,先下手灭口!司令,现在证据确凿,咱们现在就去抄了他的家!”
陈珪璋没说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虎彪敢这么明目张胆,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背后有人撑腰。他想起孙蔚如驿馆里那杯烈得烧喉的西凤酒,又想起吴佩孚密信里提的“陕军与马家军暗通款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先不抓他。”陈珪璋终于开口,“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抓了他,反而找不到背后的人。你让人继续盯着他,最好能摸清他跟马家军、还有雷中田那边的联系。”
汪天庆虽有不甘,却也知道陈珪璋的考量,只能咬牙应下:“是,我这就去安排。”
等汪天庆走了,陈珪璋坐在椅上,打开了吴佩孚送来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潦草,写着“孙蔚如已与马步芳达成协议,借夹击雷中田之名,实则欲吞并陇东”。他之前还对这封信半信半疑,可现在俘虏死了,虎彪又跳得这么欢,由不得他不信。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暗处有人在磨牙。陈珪璋把密信凑到烛火边,看着它烧成灰烬,手指捏得发白——他现在就像站在冰面上,往前是孙蔚如的陷阱,往后是马家军的刀子,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可他不能退。平凉城里还有十几万百姓,还有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要是退了,这些人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第二天一早,陈珪璋接到孙蔚如的电报,说兰州城内的“内应”已经联络好,腊月十二那天夜里举火为号,让他率部从东门攻城,陕军则从西门夹击。电报末尾还加了句:“望陈司令准时出兵,共成大业。”
陈珪璋把电报递给汪天庆,冷笑一声:“共成大业?他是想让咱们当炮灰。”
汪天庆看完电报,脸色也沉了下来:“司令,这肯定是个圈套!兰州城防那么严,哪来的什么内应?说不定是孙蔚如故意引咱们去,好让马家军在半路上截杀咱们!”
“有可能。”陈珪璋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平凉到兰州的路线,“从这里到兰州,要经过一条峡谷,叫‘一线天’,那里地势险要,最适合埋伏。要是马家军在那里设伏,咱们就算有千军万马,也难过去。”
“那咱们不去!”陈少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爹,咱们不去兰州,就在平凉城守着,谁来咱们就打谁!”
陈珪璋回头看着儿子,心里一阵发酸。他何尝不想守着平凉城,可孙蔚如要是知道他不肯出兵,肯定会先对平凉动手——陕军的兵力比他多,装备也比他好,硬拼起来,平凉城迟早要破。
“必须去。”陈珪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不能按孙蔚如说的来。”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线天”,“你带三百弟兄,提前三天出发,埋伏在峡谷两侧,要是马家军真的来设伏,就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汪天庆明白了他的意思:“司令,您是想让我先扫清障碍,然后您再率军攻城?”
“不是攻城。”陈珪璋摇了摇头,“我带两百弟兄去兰州东门,假意攻城,吸引孙蔚如的注意力。你在扫清埋伏后,立刻率军绕到兰州西门,看看陕军到底在搞什么鬼。要是他们真的想吞并咱们,咱们就里应外合,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这计划冒险,可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汪天庆攥紧了拳头:“司令,您放心,我一定办好!只是……您带两百弟兄去东门,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去。”陈珪璋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凉城就交给你了,还有少安,也拜托你多照看。”
汪天庆重重地点头,转身去准备了。陈少安走到陈珪璋身边,拉着他的衣角:“爹,我跟您一起去兰州。我能打仗,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陈珪璋蹲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少安,平凉城需要人守着。你留在这里,就是在帮爹。要是爹……要是爹没回来,你就带着百姓往西走,去找阎锡山的人,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活着,要保护好百姓。”
陈少安的眼泪掉了下来,却还是咬着牙点头:“爹,我会守好平凉城,我等您回来。”
腊月初九那天,汪天庆带着三百弟兄悄悄出了城。陈珪璋站在城楼上送他们,看着队伍消失在风雪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
腊月十一夜里,陈珪璋带着两百弟兄,骑着马往兰州去。雪已经停了,月亮挂在天上,惨白的光洒在雪地上,把路照得很亮。弟兄们都没说话,只有马蹄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枪声。陈珪璋心里一紧,催马往前跑。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人在厮杀,正是汪天庆的弟兄。
“是马家军!”汪天庆看见陈珪璋,高声喊道,“他们真的在一线天设伏了!”
陈珪璋立刻下令:“弟兄们,跟我冲!”他拔出腰间的匕首,率先冲了上去。马家军没想到会有援军,顿时乱了阵脚。汪天庆的弟兄也来了精神,两面夹击,很快就把马家军打退了。
汪天庆跑过来,身上沾着血:“司令,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您去兰州东门吗?”
“我不放心你。”陈珪璋喘着气,“马家军来了多少人?”
“大约五百人,被咱们杀了一百多,剩下的跑了。”汪天庆说,“不过,我在他们的尸体上发现了这个。”他掏出个令牌,上面刻着“陕军第十七师”的字样。
陈珪璋的脸色瞬间变了——这令牌,正是孙蔚如部队的。看来,孙蔚如不仅跟马家军勾结,还想借马家军的手除掉他。
“不能再等了。”陈珪璋说,“你现在就带着弟兄们绕到兰州西门,看看陕军的动向。我带两百弟兄去东门,按原计划行事。”
汪天庆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又被陈珪璋叫住:“天庆,要是我出了事,你就带着弟兄们回平凉城,跟少安汇合,保护好百姓。”
“司令,您不会出事的!”汪天庆的眼圈红了,“我在西门等您,咱们一起回平凉城!”
陈珪璋笑了笑,没再说话,催马带着弟兄们往兰州东门去。
快到兰州东门的时候,陈珪璋看见城楼上有火光闪动,正是孙蔚如说的“内应举火”。他心里冷笑,催马往前冲:“弟兄们,冲啊!”
可就在他们快到城门的时候,城楼上突然响起一阵枪声。陈珪璋的弟兄们纷纷倒下,他自己也中了一枪,子弹打在左臂上,疼得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不好!是埋伏!”陈珪璋高声喊道,“快撤!”
可已经晚了。城门突然打开,一群陕军士兵冲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孙蔚如骑着马,站在士兵后面,脸上带着笑:“陈司令,别来无恙啊?”
陈珪璋咬着牙,拔出匕首:“孙蔚如,你好卑鄙!”
“卑鄙?”孙蔚如笑了笑,“在这乱世里,想要活下去,想要掌权,就得卑鄙。陈司令,你太天真了,以为凭着一股热血就能守住陇东?你看看你,现在就是个瓮中之鳖。”
陈珪璋的弟兄们还在反抗,可陕军的人数太多,他们很快就被制服了。陈珪璋也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左臂的伤口流着血,染红了地上的雪。
“孙蔚如,你想怎么样?”陈珪璋瞪着他。
“不想怎么样。”孙蔚如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只要你把陇东的兵权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你做梦!”陈珪璋啐了他一口,“陇东是我的地盘,是平凉百姓的家,我就算死,也不会交给你这种小人!”
孙蔚如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挥了挥手,“把他押下去,关起来!”
陈珪璋被押着往城里走,路过一条街道的时候,他看见一群百姓被陕军士兵围着,其中还有几个平凉城的熟面孔。他们看见陈珪璋,眼里满是恐惧和担忧,却不敢说话。
陈珪璋心里一阵刺痛。他没能守住平凉城,没能保护好百姓,他对不起他们。
他被关在兰州城的大牢里,牢房又冷又湿,左臂的伤口没有得到处理,疼得他整晚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孙蔚如来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陈司令,这是陇东兵权的移交书,只要你签了字,我就放你出去,还送你去西安,保证你衣食无忧。”
陈珪璋看都没看那张纸:“我不会签的。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陇东的民心。”
“民心?”孙蔚如笑了笑,“民心值几个钱?只要我有兵,有枪,就能控制陇东。陈司令,你还是签了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珪璋闭上眼睛,不再理他。孙蔚如见状,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孙蔚如每天都来劝他,可陈珪璋始终不肯签字。他知道,只要他签了字,陇东就彻底完了,平凉百姓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腊月十五那天,孙蔚如又来了,这次他没带移交书,而是带了个士兵:“陈司令,你要是再不签字,我就杀了他。”
陈珪璋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士兵竟是平凉城的人,是他之前派去兰州当探子的弟兄。那弟兄看着他,眼里满是哀求:“司令,救我!”
陈珪璋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可他还是咬着牙:“孙蔚如,你有种就冲我来,别为难我的弟兄!”
“我就是要为难他。”孙蔚如笑了笑,“你要是不签字,我就每天杀一个你的弟兄,直到你签字为止。”
陈珪璋看着那个弟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知道,孙蔚如是说到做到的。可他不能签字,他不能对不起陇东的百姓。
“你杀吧。”陈珪璋闭上眼睛,“就算你杀了所有的弟兄,我也不会签字。”
孙蔚如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陈珪璋这么固执。他挥了挥手,士兵把那个弟兄拉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陈珪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对不起那个弟兄,对不起所有跟着他的人。
腊月十八那天,孙蔚如又来见陈珪璋,说:“陈司令,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再不签字,我就把你处决了。”
陈珪璋睁开眼睛,看着孙蔚如:“我不会签字的。你动手吧。”
孙蔚如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固执,那我就成全你。”他挥了挥手,“把他押出去,处决!”
陈珪璋被押着走出大牢,外面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他抬头看着天空,想起了平凉城的城楼,想起了儿子陈少安,想起了汪天庆,想起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想起了平凉城的百姓。
他没能守住平凉城,没能保护好他们,可他尽力了。
行刑的士兵举起枪,陈珪璋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少安,好好活着,保护好百姓……”
一声枪响,陈珪璋倒在雪地上。鲜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来,染红了周围的雪,像一朵盛开的红梅。
兰州城的雪还在下,掩盖了地上的血迹,也掩盖了一个军阀的悲剧。
与此同时,平凉城里,汪天庆带着弟兄们回到了城里。他没找到陈珪璋,却从一个逃回来的弟兄嘴里得知了陈珪璋被处决的消息。
汪天庆悲痛欲绝,他想带着弟兄们去兰州为陈珪璋报仇,可他想起了陈珪璋的嘱托,想起了平凉城的百姓,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找到陈少安,把陈珪璋的死讯告诉了他。陈少安哭了很久,最后擦干眼泪,对汪天庆说:“汪叔叔,我爹让我带着百姓往西走,咱们现在就走。”
汪天庆点了点头,召集了平凉城的百姓,带着他们往西逃。路上,他们遇到了马家军的拦截,汪天庆带着弟兄们拼死抵抗,保护着百姓往前走。
经过几天的奔波,他们终于到达了山西,找到了阎锡山的人。阎锡山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了他们。
陈少安站在山西的土地上,回头望着平凉城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爹,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夺回平凉城,为您报仇!”
平凉城的雪还在下,城楼上孙蔚如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南大街的粮店又涨了价,逃难的人比以前更多了。可百姓们还记得,曾经有个叫陈珪璋的司令,为了保护他们,为了守住平凉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陇东的寒云还没散去,可百姓们心里,却还存着一丝希望。他们相信,总有一天,平凉城会恢复往日的热闹与安宁,总有一天,那些为了守护这座城而牺牲的人,会被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