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宿舍是六人间,靠门右手边的上铺,从开学第一天起就空着。
也没人觉得奇怪。录取名额没招满,或者有人最后时刻改了主意,这类事情年年都有。空着的床板上只铺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印着蓝色编号的裸色垫褥,没有床单,没有被子,像一个沉默的、未被赋予意义的空白符号。铁质的床架上,连颗挂衣服的钉子都没有。
我们其余五个人,很快就在这间略显拥挤的屋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节奏。靠窗下铺的老大,是个东北汉子,呼噜声能掀翻屋顶,但为人仗义,零食柜永远对我们敞开。我对面的下铺是“学霸”,雷打不动地戴着降噪耳机,沉浸在他的题海里。我的上铺,是个沉迷网游的宅男,键盘鼠标敲击的声音,构成了宿舍夜晚的白噪音之一。还有靠门下铺的“社牛”,交际广泛,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我,林晓,睡在靠窗的上铺,享受着一点额外的阳光,也承担着每晚爬上爬下的麻烦。我的正下方,就是那个空床位。
日子本该像所有大学男生宿舍一样,在打闹、游戏、熬夜和偶尔的学习中,吵闹而平凡地滑过去。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是开学大概一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周三晚上。社牛不知又去哪里联谊了,学霸戴着耳机在看书,老大在跟家里视频,声音洪亮,宅男在上铺激烈地敲打着键盘。
我洗完澡回来,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习惯性地把换下来的睡衣,随手扔在了那个空床位的床板上——这是我们五个人的默契,那地方暂时成了公共的杂物堆放区,有时是书本,有时是刚收下来还没叠的衣服,有时是买多了没拆封的零食。
“我靠!这谁的臭袜子!扔我床上!” 宅男突然在上铺骂了一句,探出半个脑袋,眉头紧皱。
我们几个都愣了一下。老大暂停了视频,学霸也摘下一只耳机。
“啥?谁扔你床上了?”老大问。
“就这双!灰色的!”宅男用鼠标指着下方——指的是那个空床位的方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我的脏衣服都在盆里。学霸推了推眼镜:“不是我,我衣服都收柜子里了。”
老大也摇头:“我刚一直视频呢,没动地方。”
社牛不在。
空气安静了一瞬。宅男狐疑地看了看我们,嘟囔了一句“见鬼了”,又缩回去继续他的游戏了。我们也没太在意,只当是他自己记错了,或者谁无意中碰掉了什么东西。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但第二天中午,我午睡醒来,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宿舍。那个空床位上,我昨天扔上去的睡衣,原本是随意摊开的,现在,却被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像一个标准的豆腐块,摆在床板的正中央。
那种规整,带着一种刻板的、毫无生气的工整,绝不是我们宿舍任何一个人的手法。我们叠被子,最多就是卷一卷,或者胡乱堆成一团。
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像细小的冰渣,顺着脊椎爬上来。
“谁……谁把我睡衣叠了?”我声音有点干涩地问。
宿舍里只有学霸和宅男在。学霸从书本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向那个空床位,眼神里露出一丝疑惑:“不是你自己叠的?”
宅男头都没回:“闲得蛋疼啊,叠那么整齐。”
都不是。
我们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一种微妙的、带着点凉意的沉默,在宿舍里弥漫开来。最后,我爬下床,走过去,拿起那叠得工整得过分的睡衣,手感是普通的纯棉布料,没有任何异常。但我总觉得,那上面残留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气息。
我把它塞进了我的衣柜深处,没再穿。
从那天起,类似的小事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
有时是社牛买回来暂时放在空床板上的饮料,喝了一半,转头就发现瓶子被挪到了桌子底下,瓶盖拧得死紧。
有时是老大晒完鞋子,顺手放在空床下,第二天发现两只鞋的鞋带被系在了一起,打了个极其复杂、我们都解不开的死结。
有时是学霸摊开在空床板上晾墨水的笔记本,被合上了,而且合拢的页缘对齐得一丝不苟,像是用尺子比着压过。
都是些无伤大雅,甚至有些幼稚的恶作剧。但每一次,都发生在我们五个人都在场,或者至少能相互证明没人靠近那个空床位的时候。
我们开始刻意地不再往那个空床位上放任何东西。那个区域,重新变得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和垫褥。
然而,事情并没有停止。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沉,被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轻轻地翻书页,又像是指甲在木质表面上缓慢地划刮。
声音的来源,很近,非常近。
我心脏猛地一缩,睡意瞬间驱散。我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向下望去。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下方那个空床位上,原本平坦的垫褥,中间的位置,微微向下凹陷了下去一小块。
形成了一个……类似有人坐卧留下的痕迹。
而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个凹陷处传来的。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头皮发麻,一动不敢动。那声音持续了大概十几秒,然后,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垫褥上的那个凹陷,也似乎在月光偏移的阴影里,缓缓地、不易察觉地恢复了原状。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把昨晚的遭遇跟其他四个人说了。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嘲笑我。
老大沉默地抽着烟(在阳台),半晌,闷声说:“我前天晚上起夜,好像……也听到点动静。”
社牛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压低声音:“我上周有天回来晚,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就一步,特别轻,我还以为你们谁也没睡。结果进来,黑灯瞎火,你们全打着呼噜呢。”
宅男和学霸虽然没有明确的经历,但脸色也都有些发白。
我们五个大男生,第一次围坐在一起,认真地、带着恐惧地讨论起这个“不存在”的室友。
“妈的,不会是……那床位以前死过人吧?”社牛脑洞最大。
“别瞎说!”老大打断他,“我打听过,这栋楼是新的,我们是第一批住进来的学生。”
“那怎么回事?闹鬼?”宅男的声音有点发颤。
“可能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学霸试图用科学解释,但语气毫无底气。
讨论没有结果。恐惧却在共识中发酵。我们开始真正地害怕那个空床位。晚上睡觉,会下意识地背对着它,或者用被子蒙住头。在宿舍里活动时,也会尽量远离那个角落。
它不再是一个无意义的空白,而成了一个充满未知恶意的、凝视着我们的黑洞。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的深夜。
社牛又出去浪了,老大去隔壁宿舍打牌,学霸在图书馆鏖战期末考。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宅男。他在上铺戴着耳机激战正酣,我则在下面看书,心里却总是不踏实,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瞟向那个空荡荡的床铺。
快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准备洗漱睡觉。我拿着牙缸和毛巾,推开阳台门。洗漱完毕,关上水龙头,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宿舍里宅男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就在我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透过阳台门的玻璃,我无意中朝宿舍里看了一眼。
月光比前几天亮一些,能大致看清室内的轮廓。
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或者说被迫地,落在了那个空床位上。
然后,我看到了。
月光下,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床板上,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不是实体,更像是在垫褥上,因为有人长时间躺卧而自然形成的压痕轮廓——头部的位置微微凹陷,肩膀的宽度,身体的流线,甚至……双腿伸展的形状。
它就那么静静地“印”在那里,在清冷的月光下,无比真实,无比诡异。
更让我浑身冰凉的是,在那个轮廓的“头部”位置,垫褥的凹陷深处,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微弱的月光。
亮点。
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像是……玻璃或者金属的反光。
像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睁着,透过床板的缝隙,凝视着天花板,或者……凝视着推门欲入的我。
“啊!”
我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手里的牙缸“咣当”一声掉在阳台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怎么了怎么了?!”宅男被我的叫声和动静吓了一跳,猛地扯下耳机,探出头来。
我指着那个空床位,手指颤抖,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宅男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
月光依旧,床板依旧。
那个清晰的人形轮廓,消失了。垫褥平整如初,仿佛刚才的一切,又是我的一场幻觉。只有那两点冰冷的反光,还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你……你看见什么了?”宅男的声音带着恐惧。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把那个恐怖的景象描述出来。我只是苍白着脸,摇了摇头,弯腰捡起牙缸,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宿舍,飞快地爬上了自己的床,用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
那一晚,我和宅男都没再睡。
从那天起,我彻底无法忍受那个空床位的存在。它像一根刺,扎在我的视觉神经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个月光下的恐怖轮廓。
我开始认真观察,试图找到一丝证据,证明那不是我的集体幻觉。
我注意到,那个空床位的垫褥,似乎比其他床位的更……“旧”一些。不是脏,而是那种被长时间身体压覆后,纤维失去弹性、颜色微微加深的“旧”。尤其是在“人体”躯干和臀部对应的位置。
我还注意到,靠近空床位的墙壁上,有一小块极其模糊的、类似胶带残留的印子,非常不起眼,像是曾经贴过什么小小的、方方的东西,比如……课程表?或者一张照片?
最让我感到寒意的是,有一次我大着胆子,凑近那个空床位的铁质床架,仔细观察。在靠近床头、一个极其隐蔽的焊接缝隙里,我看到了一小缕……非常短的、深棕色的、卷曲的纤维。
像是头发。
不是我们宿舍任何一个人的发色和发质。
这些细节,我悄悄告诉了其他四个人。这一次,连最坚定的学霸,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我们宿舍的气氛,彻底变了。不再有打闹,不再有肆无忌惮的玩笑。每个人回到宿舍,都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回避着那个角落。夜晚变得格外难熬,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们心惊肉跳。
我们尝试过向楼管阿姨反映,含糊地说宿舍有点“不对劲”。阿姨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们五个大小伙子,敷衍地说:“啥不对劲?老鼠啊?明天给你们点耗子药。”
我们甚至想过偷偷换宿舍,但手续麻烦,而且,怎么跟学校解释?说我们觉得空床位闹鬼?
就在我们几乎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逼疯的时候,社牛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交际广,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们这栋新宿舍楼,在建之前,这片区域好像是一片老的教职工住宅区,拆迁时似乎出过一些纠纷,但具体是什么,没人说得清。
这个模糊的信息,像一滴水掉进油锅,让我们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炸了。
那天晚上,我们五个都没出门。宿舍里死一般寂静。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每个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那个空床位,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存在于我们中间。
突然,靠门下的社牛猛地坐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崩溃地喊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没惹你!你滚啊!滚出去!”
他抓起枕头,用力砸向那个空床位。
枕头软绵绵地落在床板上,弹了一下,不动了。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社牛粗重的喘息声,和我们其余四人冰冷的心跳。
黑暗中,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我知道,它还在。
那个看不见的,占据了空床位的“室友”。
它一直都在。
而且,它似乎……并不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