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知了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
苏青站在堂屋中央,看着几个装修工人抡起大锤,狠狠砸向那面斑驳的东墙。她是半个月前才接手这栋位于老城区的祖宅的。父母早年搬去了省城,这老房子空了近十年,如今她打算回来发展,便动了翻新的念头。
“八十!八十!”
工头老陈喊着号子,工人们随着节奏用力。灰尘簌簌落下,在从木格窗棂透进来的、被切割成方块的光柱里疯狂舞动。老墙是土坯混着青砖的结构,异常坚固,每一锤下去都只能砸掉些浮灰和碎渣,露出里面更深色的、夯实的泥土。
这房子是真老了。听奶奶说,怕是清末民初的底子,梁柱都是好木料,就是格局憋屈,墙壁厚得离谱,采光也不好。苏青打算把不相承重的几面厚墙打薄,或者干脆拆掉,改成更通透的现代格局。
“咚!”
一声闷响,不同于之前锤子砸在实心墙体上的声音,更像是……砸在了什么空心的、或者质地不同的东西上。
抡锤的工人“咦”了一声,停了下来。老陈凑上前,用手抹开墙皮脱落处的浮灰,凑近了仔细看。
“苏小姐,你来看一下。”老陈的声音带着点疑惑,“这墙里头……好像不太对劲。”
苏青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打到什么承重结构了吧?她赶紧走过去。
被砸开的口子不大,碗口大小,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不是普通老墙的土腥味,而是一种……极其沉闷、带着泥土腥气和某种无法言喻的、类似陈旧皮革又混合着淡淡腐败甜腻的气息。仿佛一扇封闭了数十年的地窖被突然敲开了一角。
“什么味儿这是?”旁边的工人也捂住了鼻子,连连后退。
老陈皱着眉头,用手电筒往那个黑洞里照。光线探进去,似乎没有遇到太多阻碍,里面好像……有个空腔?
“陈师傅,怎么了?是夹层吗?”苏青捂着口鼻,闷声问道。
老陈没立刻回答,他换了个角度,几乎把半边脸都贴到了墙上,眯着一只眼往里瞅。手电光柱在黑暗的空腔里晃动,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突然,老陈的动作僵住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缩回头,脸色在瞬间变得有些发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苏……苏小姐……”老陈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指着那个墙洞,手指微微颤抖,“里面……里面好像……有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苏青的心提了起来。难道是老一辈藏的什么宝贝?或者是……
“好像……是……是人……”老陈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
“人?!”
苏青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她一把抢过老陈手里的手电,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凑到墙洞前往里看。
光线刺破黑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带着暗沉纹路的……布料。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褐色,但隐约能辨认出……似乎是某种粗布的质地,带着老旧衣物特有的僵硬感。
而在那片布料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小块……类似于干燥、皲裂的、紧绷的木质纹理?
不,不对……那纹理……
苏青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纹理,更像是什么东西……失去了所有水分后,紧绷在骨骼上的……皮肤!
她甚至好像看到了……一小截弯曲的、颜色深暗的……指节般的轮廓!
“啊——!”
苏青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柱滚向一边。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一个水桶,污水流了一地,她也浑然不觉,只是脸色惨白,指着那面墙,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报警!快报警!”老陈最先反应过来,冲着还在发愣的工人们吼道。
工人们也慌了神,有人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下了110。
接下来的混乱,苏青几乎没什么清晰的记忆了。只记得刺耳的警笛声,拉起的黄色警戒线,警察和法医严肃的面孔,邻居们远远围观、窃窃私语的模糊身影。
那面东墙被小心翼翼地、更大范围地破开。
当墙体内部的景象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时,即使是最经验老到的警察,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墙体内,确实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空腔。
而空腔里,蜷缩着一具……已经完全风干、皮革化的尸体。
尸体穿着早已褪色、但依稀能看出是几十年前款式的粗布衣裤,身体蜷缩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像是被硬塞进去的。皮肤呈深褐色,紧贴在骨骼上,五官因为脱水而扭曲塌陷,眼窝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巴微张,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头发干枯如乱草,还勉强粘连在头皮上。
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变和那种特有腐败气味的浓烈臭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十年以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老城区。苏家老宅墙里惊现干尸!这可是轰动性的新闻。
苏青作为房主,被带回警局配合调查。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复回答着警察提出的各种问题——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以前谁住过?最近有没有异常?
她只知道这房子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具体历史她也说不清。父母对此讳莫如深,很少提及。异常?除了老一点,潮湿一点,她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警方开始走访老街坊,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试图查清这具干尸的身份,以及他(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墙里。
调查进展缓慢。时间过去太久了,很多知情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且,关于苏家这栋老宅,坊间似乎一直有些模糊的、不太好的传闻,但具体是什么,老人们都语焉不详,只是摇头叹息,眼神躲闪。
苏青被暂时允许回家,但老宅还被封锁着,她只能暂时住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
夜晚,她躺在旅馆狭窄的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墙洞里那只干枯的手,那个扭曲塌陷的脸孔。恐惧、恶心、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紧紧包裹着她。
她想起小时候偶尔回来住,奶奶总是不让她靠近东边那间房,说那里阴气重,小孩子不能去。她那时只当是老人迷信,现在想来……难道奶奶知道什么?
还有,她记得以前夏天,那面东墙总是格外冰凉,甚至墙壁上会凝结出水珠。当时只觉得是房子老,潮湿。现在……是因为墙后面藏着那个吗?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几天后,警方那边有了初步结论。由于年代久远,尸体身份无法确认,只能推测是几十年前失踪的某个流浪汉或者与苏家有关联的人。死因无法确定,但排除了苏青及其直系亲属的嫌疑。案件因为缺乏线索,被暂时搁置,定性为悬案。
老宅的封锁解除了。
但苏青站在老宅门口,看着那扇熟悉的、如今却显得无比阴森的木门,脚步如同灌了铅,怎么也迈不进去。
工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来干活了,工钱都没结清就跑了。老陈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只说这活儿他接不了,劝苏青也最好别再住进去。
街坊邻居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带着怜悯,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和忌讳。
这房子,还能要吗?
苏青站在烈日下,却感觉浑身发冷。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独自走进那栋刚刚挖出过一具干尸的老宅。她找了换锁公司,重新换了大门和所有窗户的锁,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在公司附近重新租了个小公寓,试图让生活回到正轨。但那段恐怖的经历,像一道深深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开始失眠,多梦,梦里总是一片黑暗和一具向她伸出手的干尸。
她变得神经质,害怕独处,害怕黑暗,甚至害怕墙壁。租住的公寓墙壁稍微厚一点,她都会感到莫名的心慌。
她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效率低下,频频出错。
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效果甚微。
时间似乎能冲淡一切。几个月过去,那场风波渐渐平息,很少有人再提起苏家老宅的干尸。苏青的生活表面上看,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个声音苍老的男人,自称姓赵,是原来老宅那条街上的老住户,后来搬走了。他说,他听说了老宅的事情,有些关于那房子、特别是关于那面东墙的旧事,想跟她说说。
苏青的心猛地揪紧了。她约了老人在一家茶馆见面。
赵老人很瘦,背有些佝偻,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着苏青,叹了口气:“丫头,那房子……唉,造孽啊……”
在老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大量回忆和感慨的叙述中,一段被尘封的往事,逐渐浮出水面。
那大概是六十年代初,闹饥荒的时候。苏青的太爷爷,是当地一个有些名望的乡绅,家境还算殷实。那时候,经常有从北边逃荒过来的人,饿殍遍野。
有一天,一个穿着破旧粗布衣服、看起来像是逃荒者的年轻男人,晕倒在了苏家门口。太爷爷心善,收留了他,让他在家里帮工,管口饭吃。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没人说得清。”赵老人呷了一口茶,眼神有些悠远,“只知道他不太爱说话,干活很卖力气。你太爷爷对他还不错。”
“后来呢?”苏青的声音有些发颤。
“后来……”赵老人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后来有一天,那个人……突然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外面兵荒马乱的,死个把逃荒的,也没人在意。苏家对外只说他自己走了。大家也就信了。”
“但是……”赵老人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有隔壁邻居晚上起夜,好像隐约听到苏家那边,有挖墙凿洞的动静……持续了大半夜。当时只觉得奇怪,也没敢多问。”
“再后来……就有人说,苏家那年的收成,好像突然就好了不少……而且,你太爷爷后来翻修过一次房子,就是动了东边那面墙……”
苏青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死死攥着茶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那个逃荒者……根本没有走!
他被……砌进了墙里!
为什么?是为了……某种邪恶的迷信?听说在旧时一些极其愚昧封闭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习俗,认为将活人(尤其是外来者)砌入墙基或房梁,可以“镇宅”,保佑家宅平安、财运亨通……
用活人……镇宅?!
所以那面墙总是格外冰冷?所以奶奶不让她靠近?所以街坊邻居讳莫如深?!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让苏青几乎要呕吐出来!她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丫头,丫头?你没事吧?”赵老人担忧地看着她。
苏青猛地站起身,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茶馆。
她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不是意外!不是简单的凶杀!
是被活生生砌进墙里镇宅!在那面冰冷、黑暗、绝望的墙壁里,慢慢地、痛苦地……窒息、饥饿、脱水……直至变成一具干尸!
她仿佛能听到那个年轻男人在墙内无助的抓挠、微弱的呼救,最终归于死寂……
而她,苏青,是这个恐怖故事的受益者的后代!她在这栋用他人生命“奠基”的祖宅里,度过了一些童年时光!
这种负罪感和源自血缘的寒意,让她几乎崩溃。
那天之后,苏青彻底变了。她卖掉了那栋老宅,价格低得可怜,但她一刻也不想再与之有任何关联。
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但有些东西,是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的。
她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那面被凿开的东墙前。墙洞里,不再是空洞的黑暗。
那具干尸,正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从墙洞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
它穿着那身黑褐色的粗布衣服,干枯的脸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看”着她。
它抬起一只只剩下皮包骨、指甲脱落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指向她。
没有声音。
但那无声的指控,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胆寒。
苏青每次都会从这个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跳如鼓,再也无法入睡。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真正走出那面墙的阴影了。
那具在老宅墙内沉默了几十年的干尸,用它最残酷的方式,完成了它的“复仇”。
它没有伤害她的身体,却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灵,让她余生都活在无尽的恐惧、负罪和梦魇之中。
而那面曾经藏匿了所有秘密的墙,虽然已经不在原地,但它所承载的黑暗与罪恶,却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牢牢地钉在了她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