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创意部的灯还亮着大半。
空气里漂浮着咖啡因过度代谢后的酸腐气,混合着外卖餐盒里残余的油脂味,还有人体长时间困守一方格子间后散发出的、类似倦鸟的沉闷气息。键盘敲击声稀稀拉拉的,像秋末的冷雨,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疲惫。
陈屿把自己嵌进人体工学椅里,脖子和后腰传来的酸胀感提醒他,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超过八个小时了。屏幕上的ppt还差最后几页收尾,但脑子像一团被揉皱又晒干的浆糊,榨不出半点灵感。他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视线模糊地扫过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01:07。
他叹了口气,决定去茶水间冲今晚的第四杯咖啡。站起来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哒”声,像是在抗议这超负荷的运转。
茶水间里比他想象的热闹点。负责UI的小王正对着窗户抽烟,背影被烟雾勾勒得有些寥落。文案组的李姐端着个马克杯,小口啜着,眼神放空,盯着微波炉上跳动的数字发呆。
“屿哥,还没搞定?”小王听见脚步声,回头打了个招呼,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快了,收尾。”陈屿言简意赅,撕开一包速溶咖啡倒进杯子。热水冲下去的瞬间,一股廉价的焦香弥漫开来。
“我这边也快了,”李姐接话,声音有气无力,“就是最后那句slogan,怎么改都觉得差点意思,客户肯定又要打回来。”
“哪个项目?”陈屿顺口问。
“就那个,‘焕新’地产,老项目了。”李姐揉了揉太阳穴,“说起来,这项目邪门,十年前好像也启动过一波,当时闹得挺大,后来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听说……当时负责的项目组,好像还出了什么事。”
小王吐了个烟圈,压低声音:“我也听行政部的老人提过一嘴,说十年前那拨人,加班加得比我们还狠,后来……好像有个女职员,就在公司里,出了意外,没了。”
茶水间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只有微波炉“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李姐端着热好的牛奶走了。小王掐灭了烟,也拍拍屁股回了工位。陈屿端着那杯滚烫的、味道可疑的咖啡,慢慢踱回自己的格子间。
“焕新”地产……意外……女职员……
这些碎片化的词在他疲惫的大脑里打了个转,没留下太多痕迹。干这行,哪个公司没点陈年旧事?他摇摇头,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屏幕。
坐下的瞬间,他的手肘无意中碰到了桌角那个布满灰尘的、公司统一配发的旧键盘。键盘滑开,露出下面压着的一小片纸角。
他顺手捡起来。是一张便签纸,纸质已经有些发黄发脆,边缘卷曲。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但透着一种急促:
“备份在d盘,‘旧案’文件夹,密码是……”
后面的几个数字,被一块深褐色的、像是干涸的咖啡渍或者……别的什么液体污渍,彻底糊住了,完全无法辨认。
陈屿皱了皱眉。d盘?“旧案”文件夹?他顺手点开电脑的d盘,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正在进行的项目文件和各种临时素材,根本没有什么以“旧案”命名的文件夹。
谁留下的便签?看这纸和墨水的陈旧程度,有些年头了。可能是之前用这个工位的人忘在这的吧。他没太在意,把便签纸揉成一团,准备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就在他松手的瞬间,揉成团的便签纸却轻飘飘地,没有落向垃圾桶,而是打了个旋,掉在了他穿着拖鞋的脚面上。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掠过心头。他低头看着脚面上那个小小的纸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弯腰把它捡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塞进了裤兜里。
回到屏幕前,他晃了晃鼠标,唤醒待机的电脑。
屏幕亮起,但显示的画面让他愣住了。
不是他刚才做到一半的ppt,也不是电脑桌面。
屏幕上,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极其老旧的系统操作界面!背景是那种windows经典的、蔚蓝色的草原蓝天壁纸,图标又大又土,任务栏的风格也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屏幕正中央,弹出一个他早已遗忘的、古早版本的记事本程序窗口。
窗口是空白的。只有一个光标,在左上角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带着某种固执的意味。
陈屿的第一反应是电脑中病毒了,或者系统抽风。他移动鼠标,想去点右上角的关闭按钮。
鼠标指针在屏幕上移动,却异常迟滞,仿佛在粘稠的胶水里划动。他点了好几次关闭按钮,那个陈旧的记事本窗口纹丝不动。
他试着按Alt+F4,没反应。按ctrl+Alt+delete,屏幕闪烁了一下,却没有任何任务管理器弹出来。
就在他有些恼火,准备直接按主机重启键的时候——
那个空白的记事本窗口里,毫无征兆地,开始自动输入文字!
不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出来,而是像早有文本存在,只是被瞬间显示出来一样:
“你找到我了。”
四个字,加上一个句号。用的是宋体,小四号字。
陈屿的呼吸猛地一窒,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他死死地盯着屏幕,手指僵在键盘上。
谁?!
是恶作剧?是哪个同事用远程控制软件搞鬼?他猛地抬头看向四周。偌大的办公区,只剩下远处角落里还有两个加班的同事,都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屏幕,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这边。
他重新看向屏幕,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那行字就停留在那里,像一句冰冷的问候,又像一句诡异的诘问。
你找到我了?
我找到什么了?那张便签?
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个小小的、发硬的纸团还在。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屏幕上的字迹,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瞬间消失了。
紧接着,新的文字再次瞬间浮现:
“时间不多了。”
“他们在看着。”
“救……”
最后一个“救”字刚显示出来,后面的内容还没来得及出现,整个陈旧的系统界面猛地一闪,像是信号中断的电视机屏幕,瞬间被一片跳跃的、刺眼的雪花点覆盖!
“滋啦——!”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电流噪音,从他桌面的老旧音箱里爆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远处一个同事被这声音惊动,摘下耳机疑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陈屿赶紧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几秒钟后,雪花点消失。屏幕恢复了正常,显示着他之前未完成的ppt界面。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音箱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电流的余韵,和陈屿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插曲。
他瘫在椅子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衬衫。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压下那股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
不是病毒。不是恶作剧。
那界面,那文字,那感觉……太真实了。
他再次摸出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行娟秀的字迹,和那个碍眼的污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备份在d盘,“旧案”文件夹,密码是……
密码到底是什么?!
那个自动打开的旧系统,那句“你找到我了”,那句没写完的“救……”?
救谁?救什么?
还有,“他们在看着”?他们是谁?
一个可怕的联想,如同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脖颈——小王和李姐在茶水间的闲聊……十年前的项目……意外身亡的女职员……
陈屿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试图用理性分析。他检查了电脑的系统日志,查看了后台进程,没有任何异常。他甚至重启了电脑,一切正常,那个老旧的系统界面再也没有出现。
仿佛那一切,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一个集体幻觉(如果那声电流音也算“集体”的话)。
但他知道,不是。
那张便签,就是钥匙。而那个只出现了一瞬间的“旧案”文件夹,还有那个被污渍掩盖的密码,就是门后的东西。
此后的几天,陈屿像着了魔。他一有空就尝试各种可能的密码组合——公司的成立日期、部门的编号、常见的数字排列、甚至他胡乱猜测的与“焕新”项目可能相关的数字……
无一例外,全部错误。
他不敢再加班到太晚,总是找借口准时溜走。但即使回到家里,那张便签和屏幕上自动跳出的文字,也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工作时也心不在焉。
他感觉自己正被拖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那个十年前戛然而止的“旧案”,和那个可能因此消逝的、无名无姓的女职员。
一周后的周五晚上。团队为了干一个急活,集体加班。办公室里难得又有了点人气,灯火通明,键盘声和讨论声此起彼伏。
陈屿负责的部分已经完成,他本该和其他完成工作的同事一样离开。但他磨蹭着,假装在整理文件,眼睛却不时瞟向自己的电脑屏幕。
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可能会发生点什么。
时间接近十一点,同事们陆续收拾东西走人。喧闹的办公室再次迅速沉寂下来。最后离开的同事跟他打了声招呼,关掉了大部门的顶灯,只留下他工位上方的一盏孤零零地亮着,在空旷的空间里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陈屿坐在电脑前,没有开任何工作软件。他只是看着空白的桌面,心脏在寂静中跳得格外清晰。
十一点整。
他的电脑屏幕,毫无征兆地,再次自动亮起!
依旧是那个老旧的、蔚蓝色草原背景的系统界面!
这一次,没有弹出记事本。而是直接打开了一个文件夹浏览窗口。
窗口显示的位置,正是d盘。
而在d盘根目录下,赫然出现了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文件夹——
“旧案”!
文件夹的图标是那种老式的黄色文件夹样式,创建日期显示着——十年前的某个日期!
陈屿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
出现了!它真的出现了!
他颤抖着手,移动鼠标,双击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是一个扩展名很古老、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文档文件,文件名是:
【内部纪要_焕新项目_最终版】
他双击那个文件。
屏幕上弹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古老的文档加密程序界面,要求输入密码。
就是这里了!
密码!密码到底是什么?!
他尝试了之前猜过的所有组合,疯狂地输入,敲击回车。
【密码错误!】
【密码错误!】
【密码错误!】
冰冷的提示框一次次弹出,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陈屿急得满头大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死死盯着那个密码输入框,又掏出那张便签,眼睛几乎要贴到那个被污渍掩盖的数字上。
污渍……深褐色……咖啡?还是……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他的脑海!
血?!
如果是血,干涸后就是这个颜色!
那这密码……会不会不是数字,而是……日期?一个与那个“意外”相关的日期?!
他猛地抓起手机,不顾现在已是深夜,拨通了李姐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李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悦:“喂?陈屿?这么晚了什么事?”
“李姐!对不起打扰你!十年前,‘焕新’项目那个出事的女职员,你还记得她出事的具体日期吗?!”陈屿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姐似乎被他的问题惊醒了:“你问这个干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求你了李姐!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陈屿几乎是在哀求。
李姐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具体哪天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是个……月底?对,应该是……十月三十一号?万圣节那天?对,就是那天!当时我们还说,这日子真不吉利……喂?陈屿?你还在听吗?”
十月三十一号!1031!
陈屿顾不上道谢,猛地挂断电话,手指颤抖着,在密码框里输入了 1031 。
回车!
屏幕上的加密程序界面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文档,被打开了!
古老的文字处理软件界面占满了整个屏幕,显示出一份排版粗糙、字体不一的文档。
陈屿的心脏狂跳着,目光迅速扫过文档内容。
这根本不是一份普通的项目纪要!而是一份……内部调查报告的草稿!
里面零散地记录着一些语焉不详的片段:
“……关于林晓(化名)女士于10月31日晚在司内意外坠亡事件的初步调查……”
“……项目数据存在重大疑问,林女士曾多次向上反映未果……”
“……监控显示其当晚独自加班至凌晨,精神恍惚……”
“……现场勘查未发现外力痕迹,暂定性为意外……”
“……部分关键邮件及备份数据神秘丢失……”
“……项目负责人王xx要求尽快结案,避免影响……”
林晓!那个女职员的名字!(虽然是化名)
不是意外!这根本就不是意外!
数据疑问!关键证据丢失!负责人施压结案!
陈屿的瞳孔因为惊骇而放大!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被尘封了十年的、黑暗的秘密!
就在他全神贯注阅读这份惊心动魄的文档时,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了好几度。
一股冰冷的、带着尘埃和淡淡铁锈味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掠过他的后颈。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抬起头。
办公室依旧空旷,灯光惨白。
但在他眼角的余光里,似乎瞥见……在他侧后方,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通往茶水间和打印室的走廊入口的阴影里……
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极其模糊、穿着浅色衣服、身形纤细的……女人轮廓。
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低垂着头。
陈屿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方向!
阴影里,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吗?是精神太紧张了?
他僵硬地转回头,看向电脑屏幕。
而屏幕上,那份刚刚被打开的文档,正在被飞快地、一行一行地……删除!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疯狂地按着退格键!
文字如同被潮水冲刷的沙堡,迅速消失,变成一片空白!
“不!住手!”
陈屿失声喊道,扑到键盘前,疯狂地按着ctrl+Z撤销,按着任何可能阻止删除的按键!
没有用!
删除的速度快得惊人,几秒钟之内,整份文档的内容,被删除得一干二净!
然后,那个“旧案”文件夹,也在他眼前,瞬间消失了!
d盘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仿佛那个文件夹和里面的文档,从未存在过。
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再次恢复了正常的操作系统界面。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只有陈屿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
他瘫在椅子上,浑身冰凉,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到了。他知道了那个秘密。
但证据,在他眼前被抹除了。
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女人轮廓……是她吗?是林晓?
她在向他示警?还是在向他求助?
而那个删除文档的“东西”……又是谁?是“他们”吗?
陈屿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踏入了一个危险的禁区。一个被精心掩盖了十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禁区。
他慌慌张张地关掉电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办公室,连灯都忘了关。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仓皇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身后一盏盏熄灭,像是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次开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那一夜,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份被删除的文档,和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模糊的女人身影。
第二天是周六。陈屿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公司。他想确认一下,昨晚的一切是不是一场噩梦。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的工位整洁如常。
他打开电脑,d盘里没有任何“旧案”文件夹的踪迹。系统日志干干净净。
他尝试用数据恢复软件扫描硬盘,结果一无所获。那个文件夹和文档,被删除得极其彻底,仿佛从未被创建过。
一切证据都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他极度疲劳下产生的一场幻梦。
但陈屿知道,不是。
那个秘密,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周一上班时,他刻意留意了一下。公司一切照旧,没有人提起任何异常。李姐见到他,也只是寻常地打了个招呼,似乎完全忘了那通深夜的电话。
陈屿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周围忙碌而麻木的同事,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消息和任务,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疏离。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十年前的“旧案”,那个叫林晓的女职员,还有那个在暗处窥视着、随时准备抹除痕迹的“他们”……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而他,这个无意中触碰了潘多拉魔盒的后来者,似乎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安全的过去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总觉得在那看似平常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静静地、持续地……注视着他。
等待着他,做出下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