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住院部的走廊总飘着股福尔马林和饭味混合的怪味,尤其到了后半夜,消毒水的气息里会掺进点甜腻的味道,像放坏了的荔枝。李娟第无数次闻着这味道走过护士站时,墙上的电子钟跳成了02:00,绿色的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3床的体温计该换了。”护士长在护士站里翻着记录册,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记得用蓝色的那种,别拿错成红色的。”
李娟点点头,拉开治疗室的抽屉。蓝色的体温计装在塑料盒里,水银柱都缩在底端,冰凉的玻璃管贴着掌心。她数到第三支时,指尖触到个滚烫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支红色的体温计,水银柱停在39c,刻度线被什么东西擦得模糊,像是沾了层油脂。
“红的不能用。”护士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上礼拜有个老太太用红体温计,凌晨三点说胡话,非要把体温计塞嘴里,抢下来时已经碎了,水银珠滚了一地,扫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一颗。”
李娟把红体温计塞回抽屉最深处,指尖沾了点黏糊糊的东西,在白大褂上蹭了蹭,留下片淡红色的印子。她推着治疗车走向3床,车轮碾过地板缝里的棉签,发出“咔嚓”的轻响。
3床住着个植物人,姓周,躺了快半年,据说之前是开出租车的,半夜在城郊撞死了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自己也翻进了沟里。家属来得少,只有个女儿每天早上来擦身,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病房门没关严,留着道缝。李娟推开门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细细软软的,像个年轻女人在哼歌。她探头进去,周大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墙角的椅子上放着件红棉袄,袖口绣着朵褪色的梅花。
“周大爷,量个体温。”李娟轻声说,伸手去掀被子。
被子底下冰得像块铁,她刚碰到周大爷的胳膊,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数字疯狂跳动。李娟手忙脚乱地按复位键,眼角瞥见周大爷的眼皮动了一下,眼缝里露出点白,像是翻着眼珠在看天花板。
警报响了半分钟才停,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长拿着病历本冲进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突然就报警了。”李娟的声音发颤,她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沾了点黑灰,像是从被子里蹭下来的。
护士长检查了监护仪,又摸了摸周大爷的颈动脉,眉头皱了起来:“体温38.5c,给他加个冰袋。”
李娟去拿冰袋时,发现周大爷的枕头边多了支红色的体温计,水银柱停在42c,顶端的玻璃泡碎了,银白色的水银珠正顺着枕套的纹路往下爬,像条细小的蛇。
“这怎么回事?”护士长捏着体温计的尾端,脸色发白,“我不是让你用蓝色的吗?”
“我没拿这个……”李娟的话卡在喉咙里,她看见体温计的刻度上沾着根长发,红棕色的,发尾卷卷的,和周大爷女儿的头发一模一样。
后半夜三点十五分,李娟在护士站写记录,笔尖突然断了墨。她拧开笔帽,发现墨囊里的墨水变成了暗红色,像掺了血。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影子,其中一道突然动了动,像是有人正从走廊尽头往这边走。
“护士。”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软绵绵的,带着点鼻音。
李娟抬头,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是红棕色的,发尾卷卷的,脸上带着层水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3床的水凉了,能帮我换壶热的吗?”
“家属探视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李娟按了按呼叫铃,想叫保安,却发现安安没反应。
女人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我是他女儿啊,你不认识我了?”
她说话时,李娟闻到股甜腻的味道,跟走廊里那股放坏的荔枝味一模一样。女人的红棉袄袖口沾着点泥,下摆还在滴水,在地板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水里漂着片绿色的叶子,像是从沟里带出来的。
“周大爷的女儿我见过,不是你这样的。”李娟抓起桌上的血压计,金属袖带在手里沉甸甸的。
女人的脸突然变得模糊,像是隔了层毛玻璃,声音却更清晰了:“他昨晚说冷,让我给他盖被子呢。”她抬起手,李娟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红得发紫,“你看,他抓的。”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突然亮了,红光把女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片展开的血渍。李娟往后退,撞到了治疗车,蓝色体温计的塑料盒掉在地上,玻璃管摔碎的声音里,她听见女人在笑,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等保安赶到时,护士站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水银珠在滚,拼起来正好是支体温计的形状。3床的病房门开着,周大爷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枕头边放着个空热水壶,壶底沾着泥和草叶。
监护仪的屏幕是黑的,护士站的记录册上,李娟的字迹写到一半突然变了,后面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红棉袄,42c,她在找体温计。”
第二天早上,周大爷的女儿来的时候,发现父亲的手指蜷着,掰开后里面是半片红色的玻璃,像是体温计的碎片。护士站换了新的体温计,全是蓝色的,抽屉最深处的红体温计不见了,只留下个淡淡的印记,像支打碎的玻璃管。
李娟请了长假,离开医院前,她最后看了眼3床的窗户,窗台上摆着盆绿萝,叶子上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股甜腻的味道,像放坏了的荔枝,又像……融化的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