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动了。”
墨影的声音在烛光摇曳的书房内响起,如同冬日里刮过窗棂的冷风。他呈上的密报简洁而致命:陈平调动的死士已分三路离开汉中,一路扮作商旅沿陆路迂回靠近望仙城,一路混入渔民沿江而下,目标疑似东海与望仙城之间的补给航线,最后一路最为隐秘,似乎是精锐中的精锐,动向不明,但极可能直指东海城本身。
赵政的目光扫过密报,脸上看不出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平静。“按预定方案应对。记住,首要任务是保全‘沃土’的根苗与人。”
“诺。”墨影的身影无声退入阴影,整个东海及其盟友的力量,如同精密的机械,开始高速而低调地运转起来。
望仙城,夜色渐深。
田穰结束了一天的田间指导,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子走向住处。他并未察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两名穿着普通望仙城民服饰、但眼神锐利、步履无声的墨影暗卫,如同他的影子,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是赵政命令下达后,对核心人员的标准防护配置。
粟禾的住处外,也多了两个看似在闲聊的“邻居”。她本人则在油灯下,仔细整理着今日记录的病害防治数据和土壤改良心得,对外界的暗流涌动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徐稷站在城头,望着远处东海方向的点点渔火,心中并不平静。他收到了萧何发来的、措辞谨慎但足够清晰的警示。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对身边的亲信头领低声道:“传令下去,夜间巡逻队增加两班,重点关注试验田和工坊区。发现任何可疑人等,立即示警,格杀勿论。”经历过“病害风波”和猎头族袭击,他深知这来之不易的“沃土”需要最坚实的守护。
东海城,港口。
一艘满载着新一批农具、书籍和药品的补给船“海丰号”正在做出航前的最后准备。船长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但他不知道的是,今夜随船“押运”的,除了明面上的十名水手护卫,还有二十名伪装成普通力夫的墨影精锐。他们检查着缆绳,清点着货物,眼神却如鹰隼般扫视着漆黑的海面和水岸交接的阴影地带。
与此同时,在格物院外围,巡逻的护卫人数明显增加,且换上了更加精干的熟面孔。所有进出人员,无论身份高低,都需经过比以往严格数倍的盘查。
萧何站在码头上,看着“海丰号”在夜色中缓缓驶离港口,融入无边的黑暗。他身后,站着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明日一早返回汉中的刘盈。
“盈公子,”萧何转过身,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此行归去,所见所感,皆为珍宝。然珍宝示人,需知其价值者方能珍惜,若遇不识其价,反疑其真者,则需慎思明辨,善加守护,以免明珠暗投,反招灾祸。”
刘盈紧抿着嘴唇,重重点头。他怀里,紧紧揣着那个装着东海泥土的小布包,还有那把亲手修复的小锄头。他知道萧何话里的深意,也明白自己带回的,不仅仅是这些实物,更是一种可能不被父王理解和接纳的理念。“萧先生,我……记住了。”
汉中,汉王宫。
刘邦高踞王座之上,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儿子,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他的皮囊,看清他内里的每一丝变化。
“说吧,在那东海之地,都看到了些什么?学到了些什么?”刘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刘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尽量用平实的语言描述他在东海和试验田的见闻。他讲了格物院里专注的工匠,讲了试验田里劳作的农人,讲了通言堂里不同族裔的孩童一起诵读,甚至讲了粟禾如何用草木灰和石灰治好了所谓的“海神之怒”。
“……父王,儿臣亲手修复了一把锄头,还下田拔了草,”刘盈鼓起勇气,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和那把粗糙的小锄头,双手奉上,“儿臣觉得,能让土地多产粮食,能让工匠造出更好的器物,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这……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刘邦的目光掠过那把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小锄头,又落在那个脏兮兮的泥土包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他没有去接,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力量?”刘邦忽然嗤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就凭这破烂锄头和一把泥土?盈儿,你是在东海被那些奇技淫巧迷了心窍吗?真正的力量,是权柄!是兵马!是这掌控天下的位置!”他猛地提高音量,“你看看那赵政,窝在东海一隅,整日鼓捣这些微末小道,他若有你所说的那般‘力量’,为何不挥师西进,夺取咸阳,号令天下?!”
刘盈被父王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但他没有退缩,倔强地抬起头:“父王,赵先生曾说,江山社稷真正的根基,在于让天下人凭借努力安稳富足。这锄头和泥土,或许……或许就是那根基的象征。”
“象征?”刘邦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他站起身,走到刘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看你是中了东海的毒!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觉得这泥巴比玉玺还重?让你觉得那些贱民的劳作,比王侯的权谋更高贵?!”
他一把抓过那个泥土包,看也不看,随手扔给旁边的侍从:“拿去扔了!脏污之物,也敢呈于殿上!”他又指向那把锄头,“还有这个,一并处理掉!”
“父王!”刘盈失声喊道,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和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陈平,缓步上前,躬身道:“汉王息怒。公子年幼,初次远行,被东海新奇之物所惑,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忧心忡忡,“臣观公子言行,对东海推崇备至,言必称赵政之‘道’,长此以往,恐……恐其心向东海,于我汉中不利啊。”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刘邦最敏感的神经。他盯着刘盈,眼神中的猜忌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刘盈看着父王那陌生的、充满怀疑和愤怒的眼神,又看了看被侍从拿走的、象征着他思想转变的泥土和锄头,只觉得心如同坠入冰窖。他明白了,萧何先生的提醒,一语成谶。
“来人!”刘邦阴沉着脸下令,“送公子回房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随意出入,更不许任何人探视!”
刘盈被两名侍卫“请”了下去,他回头望着殿上那冷漠的父亲和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陈平,紧紧咬住了下唇,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解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他带回的“沃土”种子,在汉中的这片土地上,遇到了坚硬的冻土和凛冽的寒风。
几乎在同一时间,遥远的望仙城外。
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片最重要的“火种”和“金黍”示范田附近。他们动作敏捷,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正是陈平派出的那路伪装成商旅的死士。
就在他们掏出怀中隐藏的火折子和一小罐火油,准备将这片承载着希望的田地付之一炬时——
“咻!”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在了为首死士脚前的地面上,箭尾剧烈颤动。
“什么人?!”死士头领惊出一身冷汗,低喝道。
四周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七八个身影,他们手持劲弩,腰佩短刃,正是墨影布置在田边的暗哨。
没有多余的废话,战斗在瞬间爆发。死士们悍勇,但墨影暗卫更加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而且占据地利和先手。弩箭破空,刀刃交击,闷哼声和倒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战斗结束得很快。五名死士,三人被当场格杀,两人重伤被俘。墨影暗卫仅有两人受了轻伤。
消息很快传到徐稷和田穰那里。田穰看着被完好保护下来的试验田,长长舒了口气。徐稷则面色凝重,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东海的预警,救下了望仙城的希望。
而在另一条线上,试图袭击“海丰号”补给船的水路死士,也在海上遭遇了伪装成渔船的东海快船拦截,一番激战后,死士船被击沉,无人逃脱。
只有那最后一路,动向不明的精锐死士,如同人间蒸发,尚未露出獠牙。
东海城,赵政收到了望仙城和海上的捷报,脸上并无喜色。他站在窗前,望着西方汉中方向,目光幽深。
萧何悄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主公,盈公子已被刘邦软禁。我们派去汉中的眼线确认,那把锄头和那包泥土……已被毁弃。”
赵政沉默良久,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一片深沉的悲哀与决然。
他轻声对萧何,也像是对着这沉沉的夜色说道:
“看来,我们种下的种子……”
“有的在沃土里生根发芽……”
“有的,却落在了……磨盘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