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夏日,在井然有序的忙碌中悄然来临。相较于外界烽火连天、流民遍野的惨状,这里更像是一处被刻意遗忘的世外桃源。官署所在的区域,更是这种秩序的核心体现。青石板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的榆树投下斑驳的凉影,只有吏员们抱着竹简、绢帛匆匆往来的脚步声,和偶尔从敞开窗户里传出的拨弄算盘的清脆声响,才透露出这里的繁忙。
萧何坐在他那间堆满卷宗的公廨内,仿佛一座沉静的山。他面前的长案上,左边是码放整齐、等待处理的沛县内部政务文书,右边则是与外界各方势力往来的函件。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竹简特有的淡淡霉味,令人心神宁静。他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专注地审阅着一份刚从彭城转来的、盖着“汉王”刘邦大印的公文。
这份公文表面看起来并无特别,依旧是请求沛县方面协助调拨一批箭簇和皮革,用于补充西进大军的消耗。行文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刘邦式的、略显夸张的感激之情,诸如“仰仗军师神机,季方能于西线勉力支撑”、“沛县之助,如同旱苗得雨”云云。
萧何起初并未在意,刘邦类似的请求近来愈发频繁,他早已习惯。但当他看到公文后面附带的、一份看似是物资清单明细的附件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这份“清单”,详细得有些过分了。
它不仅列出了所需箭簇的数量(三万支)、皮革的面积(五百张),还在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了许多额外的“咨询”:
“闻沛县匠作营所出箭簇,镞锋三棱,工艺精湛,远胜寻常。不知选用何种铁料?淬火之法可有诀窍?若能派遣一二匠师前来指点,汉王必重重有赏。”
“另,沛县军中所用皮革,鞣制得法,坚韧耐用,似与寻常市售不同。未知所用为何种硝石、油脂配方?我军后勤疲敝,若能得此良法,感激不尽。”
“再,闻沛县推行‘工分制’以代部分赋税,成效卓着,民众称便。不知此‘工分’如何核定、发放、流转?其间可有防止舞弊之良策?汉王欲效仿于新占之地,还望不吝赐教。”
萧何放下笔,拿起那份附件,又仔细看了一遍。他的眉头渐渐蹙起,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案几。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近几个月来,随着刘邦势力在西线的扩张,双方文书往来频繁,除了军械粮草,刘邦方面对沛县内部政务、军制、乃至一些细微技术细节的“兴趣”与日俱增。起初只是偶尔问及《沛县新约》的大概,后来开始打听“考功司”如何考核官吏,现在,竟然连匠作营的工艺细节、工分制的具体运作都想要刨根问底。
“刘季啊刘季……”萧何心中暗叹,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而又了然的神情,“你这哪里是在请教,分明是在‘摸底’啊。” 他仿佛能看到刘邦在军帐中,一边搓着手,一边对张良说:“子房,你看赵政那小子,闷声发大财,家里捣鼓出不少好东西啊!咱也得学学,你去信,问问他们那箭头怎么打的?那皮子怎么鞣的?还有那什么工分,听着挺新鲜,也问问!”
幽默归幽默,但萧何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瞬间警醒。这绝不仅仅是好奇或者简单的学习。刘邦的目光,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战场上的胜负和眼前的粮草,他开始关注支撑一场长期战争的更深层次的东西——技术、制度、民心。
萧何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秩序井然的街景。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孩童在巷口追逐嬉戏,远处作坊区的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安宁。这安宁,是军师赵政和他,以及所有沛县核心成员呕心沥血才营造出来的。而如今,另一双眼睛,一双同样充满野心和智慧的眼睛,正在暗处仔细地打量着这一切,甚至试图伸手来攫取这安宁之下的根基。
他回到案前,将那份来自刘邦的公文和附件仔细收好。然后又从一堆文书中,翻出了之前几封类似性质的函件,将它们放在一起对比。越看,他的心情越是沉重。这不是孤立事件,这是一个清晰的、持续的信号。
夜幕降临,官署内点起了灯火。萧何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府,而是带着那几份精心挑选出的文书,径直前往军师将军府。
赵政的府邸相对僻静,书房里只点着一盏青铜油灯,光线昏黄却集中。他正伏案研究着一幅新绘制的砀郡东部地图,上面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以及可能的进军路线。
“军师。”萧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赵政头也未抬,只是应了一声。
萧何推门而入,将手中的文书轻轻放在赵政的案头。“军师,请看这几份来自汉王处的函件。”
赵政这才抬起头,目光从地图移到文书上,又看了看萧何凝重的脸色。他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拿起最上面那份带着“附件”的公文,快速浏览起来。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萧何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赵政的反应。
赵政看得很仔细,速度却不慢。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愤怒,平静得如同深潭。直到看完最后一份,他才将文书轻轻放下,手指在案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你怎么看?”赵政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萧何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直言不讳:“军师,以往刘季索要粮草军械,只为作战,虽偶有贪求,尚在情理之中。然近期之请,已渐不同。其意不在戈矛之利,而在铸戈矛之法;不在仓廪之实,而在充盈仓廪之制;甚至……开始探究我凝聚民心、选拔官吏之根本。”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目光直视赵政:“此非将帅之问,实乃人主之窥也!刘沛公,其志不在小,恐已非昔日沛县亭长,军师……不可不防啊!”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响。萧何终于将他观察许久、思虑再三的判断,清晰地摆到了赵政面前。
赵政沉默着,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应萧何的警告,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刘季,确实长进了。” 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知道要学点真本事了,不再只满足于攻城略地。”
萧何一愣,没想到赵政会是这个反应。
赵政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他想要技术,想要制度……可以理解。毕竟,他那个‘汉王’的帽子,戴着并不那么安稳,前面有项羽这头猛虎,后面……还有我们这条盘踞东方的潜龙。”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在那份询问工分制的附件上:“但是,萧何,你记住,有些东西,是学不走的。技术可以模仿,制度可以照搬,但执行制度的人心,营造局面的时势,以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推动这一切的背后之‘志’,是独一无二的。”
“那……军师,我们该如何应对?”萧何问道。
赵政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要学,就让他学点皮毛。匠作营的核心配方和工艺流程,列为机密,不得外泄。工分制和考功司的细则,可以给一份简化版的、适用于战乱地区临时管理的‘指南’,真伪掺杂,无关痛痒之处详述,关键环节一语带过或模糊处理。”
他看向萧何,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回复汉王的文书,由你亲自起草。语气要谦和,姿态要大方,表示沛县愿与汉王共享安民心得,共抗暴秦。物资,照常拨付一部分,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小气。但是……”
赵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即日起,凡与刘邦势力往来之文书、人员、物资,皆需经由你手严格核查,并报我知晓。墨影那边,我会让他们加强对刘邦势力,尤其是其核心幕僚动向的监控。”
“诺!”萧何肃然应道。他知道,军师已经做出了决断。表面上的“兄弟之盟”依旧要维持,但暗地里的提防与制衡,已经正式摆上了台面。
萧何离开后,赵政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是刘邦活动的方向,眼神幽深难测。
“刘邦……张良……”他低声自语,“你们终于开始把目光投向我了吗?也好,这盘棋,若是少了像样的对手,岂不是太过无趣?”
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浮现,这一次,却带着一种棋手遇到值得重视的对手时,那种混合着警惕与兴奋的复杂情绪。沛县的安宁之下,汹涌的暗流,因为萧何这一次敏锐的洞察,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