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冬日,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细纱。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外,一场无声的战争早已在数百里外悄然打响。
颍川郡,地处中原腹地,西接洛阳,东连陈留,乃是西进关中的咽喉要道之一。此时,这座饱经战火的郡城,刚刚经历了一场权力的更迭——刘邦的旗帜插上了城头,但城内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秦军溃散的残余、本地的豪强、以及各方势力的眼线,如同暗流般在街巷间涌动。
城西有一家名为“悦来”的酒肆,名字俗气,却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油腻的桌案,浑浊的劣酒,以及空气中混合着汗臭、酒气和廉价脂粉的味道,构成了这里独特的氛围。此刻,在酒肆最角落里,一个穿着半旧葛袍,看起来像个落魄书生的中年人,正自斟自酌。他便是黑冰台在颍川一带的负责人,代号“墨七”。他看似漫不经心,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酒肆里每一句可能有用的对话。
“听说了吗?武安侯(刘邦)的人正在到处找李由那小子留下的东西……”
“哪个李由?”
“就是那个三川郡守,李斯的儿子!被项羽宰了的那个!他手里肯定有通往关中的秘道图和秦军的布防册!”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几句零碎的对话飘入墨七耳中,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李由的遗产,这可是条大鱼。
与此同时,在城东一家相对干净些的驿馆内,张良麾下负责颍川情报的李徇和王五,也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他们比刘邦大军先一步潜入颍川,主要任务就是找到李由可能遗留下来的机密文书,为刘邦西进扫清障碍。
“王五,我们的人查到什么没有?”李徇眉头紧锁,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王五摇摇头,一脸晦气:“妈的,那李由死得突然,府邸被乱兵和地痞洗了好几遍,毛都没剩几根。倒是有几个旧吏可能知道点东西,但一个个滑不溜手,开口就要钱要粮,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徇叹了口气:“沛公大军不日即到,若不能在此之前拿到确切情报,西进之路必然受阻。子房先生将此重任交予我等,绝不能有失。”
就在这时,一个扮作小贩的探子匆匆进来,低声禀报:“李爷,王爷,有线索了!城北有个原李由府上的老马夫,喝醉了酒,跟人吹牛说他曾帮李由往城外西山的一个废弃土地庙里送过几次‘要紧东西’!”
李徇和王五对视一眼,眼中都燃起了希望。“西山土地庙?立刻去查!”李徇当机立断。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间,墨七也从另一个渠道——一个贪财的郡府小吏口中,买到了类似的消息,而且更为具体:“……不是什么土地庙,是土地庙后面山坡上的一个狐狸洞!李由那家伙,狡猾得很!”
一场时间的赛跑,就此展开。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西山坡上枯草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魂在低语。墨七带着两名黑冰台好手,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很快找到了那个被荒草半掩的狐狸洞。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匍匐进入,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动物巢穴特有的腥臊味。
“我进去,你们警戒。”墨七低声道,没有丝毫犹豫,将一把短刃咬在口中,俯身便钻了进去。洞内狭窄而曲折,泥土沾了他一身。摸索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物。他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将其拖出洞口。
就在他刚刚钻出洞口,还没来得及查看收获时,山坡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
“快!就在上面!别让他们跑了!”
是李徇和王五带着人赶到了!他们终究是晚了一步,但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还是追了上来。
“他娘的!真有人抢先了!”王五眼尖,看到墨七手中那个显眼的油布包裹,眼睛顿时就红了,拔出腰刀就要冲上来。
墨七身边的两名黑冰台成员立刻挺身而出,拦在王五面前,虽然没拔兵刃,但气势丝毫不弱。
“朋友,哪条道上的?懂不懂先来后到?”墨七将油布包迅速塞入怀中,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市场买菜遇到了争抢的顾客。
李徇拦住冲动的王五,上前一步,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墨七。对方虽然衣着普通,但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气质,绝非寻常毛贼或地痞。他心中一动,拱了拱手:“这位兄台,在下李徇。此物关系重大,乃我军西进急需之物,还望兄台行个方便,李某愿以重金相谢。”
墨七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李兄客气了。此物乃无主之物,见者有份。不过,是在下先找到的,自然归在下。至于重金……”他摇了摇头,“我们不缺钱。”
王五气得哇哇叫:“放屁!什么无主之物!那是李由的东西,现在这颍川城是我们打下来的!就是我们的!识相的赶紧交出来,不然别怪爷爷的刀子不讲情面!”
墨七身边一个年轻些的黑冰台成员忍不住嗤笑一声:“颍川是你们打下来的不假,但这山坡,这狐狸洞,难道也是你们家开的不成?写你们名字了?”
“你!”王五勃然大怒,就要动手。
“王五!”李徇再次喝止,他脸色凝重地看着墨七,“兄台既然如此说,那便是没得谈了?须知,强龙不压地头蛇。”
墨七依旧从容:“是不是地头蛇,还得看牙口够不够硬。李兄,你我目的不同,何必在此拼个两败俱伤,让真正的秦军看了笑话?不如各退一步。”
“如何各退一步?”
“东西,我带走。但我可以承诺,其中关于秦军在洛阳、函谷关一带的布防情报,三日后,我可抄录一份,置于城东石桥下第三块石板之下。如何?”墨七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他心知肚明,完全独吞可能会引来刘邦势力的全力追剿,不利于黑冰台在此地的长期潜伏。抛出部分次要情报,既能缓和矛盾,也能一定程度上“帮助”刘邦西进,符合沛县目前“有限支持”刘邦的战略。
李徇眉头紧锁,快速权衡着。动手,没有必胜把握,而且对方身份不明,背后可能牵扯更大势力。接受条件,虽然得不到全部,但至少能拿到最急需的军事布防情报,对沛公西进大有裨益。
“……好!”李徇咬了咬牙,“但愿兄台守信!否则,颍川虽大,也未必有阁下的容身之处!”
“一言为定。”墨七拱拱手,不再多言,带着两名手下,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之中。
王五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妈的!憋屈!到嘴的鸭子飞了!”
李徇脸色阴沉:“此人绝不简单。行事老辣,像是军中出身,却又带着一股子……阴诡之气。立刻传信给子房先生,禀明此事。沛县……赵政……他的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要长。”
几天后,沛县军师府。
墨七风尘仆仆地返回,将那卷珍贵的油布包裹呈上。赵政打开,里面果然是李由珍藏的关中部分地图、秘道标注以及一些与咸阳往来密信的副本。
“做得好。”赵政浏览着这些情报,点了点头,“按约定,将布防情报给他们一份。至于这些密信和详细地图……”他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归档封存。我们的沛公,只需要知道怎么打仗就够了,有些东西,知道太多了,反而容易多想。”
萧何在一旁笑道:“刘邦得了布防图,西进必然顺利不少。张良此刻,怕是又对军师您,多了几分忌惮。”
赵政将一卷帛书轻轻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忌惮也好,感激也罢,都是虚的。”他抬眼,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崎岖的崤函古道,“唯有这实实在在的根基,和无处不在的‘眼睛’,才是我们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本钱。”
颍川郡的一场暗斗,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终将扩散。而沛县的根须,在无人注视的阴影里,又悄然延伸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