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长廊的灯光总是惨白,照在京妙仪日渐沉默的小脸上,几乎要与她白皙的肤色融为一体。
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阴影里的植物,悄无声息地收敛起所有枝叶,只剩下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的呼吸。
京夫人的状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能靠着枕头坐起来一会儿,清醒地喝几口粥,甚至能对京妙仪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温柔的笑容。
坏的时候,持续的低烧、剧烈的咳嗽和无处不在的疼痛会将她折磨得意识模糊,只能依靠药物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京妙仪的生活被彻底切割成了两部分——学校,医院。
两点一线,规律得近乎刻板。
她在学校里依然是那个成绩优异、话少得近乎孤僻的京家大小姐。
只是眼神比以前更加沉寂,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进了医院那间病房的无底深渊里。
放学铃声一响,她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沉默地坐上等在门口的车,直奔医院。
她不再需要陈叔或京雪迎提醒,自己就会熟门熟路地走到那条长椅前,放下书包,坐下。
然后,开始她漫长而无声的守望。
她不再试图在病房外写作业。
书本摊开在膝盖上,往往很久都不会翻动一页。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像一个高度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病房内的任何风吹草动。
医生和护士进出时压低嗓音的交谈,母亲偶尔发出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甚至是氧气机规律而单调的运作声……
每一种声音,都在她心里投下不同的阴影。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会随着这些声音,无意识地蜷缩,松开,再蜷缩。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但她脸上,依旧是那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没有眼泪,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属于孩童的迷茫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全然的接受。
接受母亲正在被病痛缓慢吞噬的事实。
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现状。
接受这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和煎熬。
京雪迎有时会带来一些学校里的趣事,或者顾初妤又画了什么新的画,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京妙仪会听,偶尔会极轻地“嗯”一声,表示她在听。
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仿佛那扇门后,维系着她整个世界摇摇欲坠的支点。
顾初妤依然不太能理解这种沉重的氛围。
但她能感觉到,妙仪姐姐离她越来越“远”了。
不是物理距离上的远,而是一种……心被什么东西隔开了的远。
她还是会每天眼巴巴地等着京妙仪回来,还是会留下自己觉得最好的糖果、最漂亮的贴纸,或者她新画的、色彩更加鲜艳明亮的画。
画面上开始频繁地出现各种臆想中的、能驱散病魔的“神奇宝贝”——长着翅膀的医药箱,会发射彩虹光波的猫咪,还有能结出“健康果实”的大树。
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把这些充满“魔力”的画送给妙仪姐姐,阿姨就会好起来,妙仪姐姐也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有一次,京妙仪回来得特别晚,身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顾初妤像往常一样扑过去,献宝似的举起一幅画——画上是她自己,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星星,星星的光芒笼罩着病床上一个微笑的大人。
“姐姐!你看!我用最大最亮的星星照一下,阿姨就不疼了!”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不谙世事的、纯粹的信念。
京妙仪低头看着那幅画。
画上那个被“星星”照耀着、微笑着的大人,与现实中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眉头紧锁的母亲,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那一刻,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某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穿了京妙仪心脏外那层厚厚的冰壳。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她没有去接那幅画。
只是抬起眼,看向顾初妤。
那眼神,不再是蒙着雾的深,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带着一丝极淡嘲讽的冰冷。
仿佛在说:看啊,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顾初妤被她这从未见过的眼神吓住了。
举着画的小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掉,小鹿眼里迅速弥漫起不知所措的水汽。
“……姐姐?”
京妙仪没有回答。
她移开目光,绕过顾初妤,径直朝楼梯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单薄而僵硬。
顾初妤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手里那张承载了她所有美好祝愿的画,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
她扁了扁嘴,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
只是默默地捡起画,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把它和其他“礼物”放在了一起。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只是……想让妙仪姐姐开心一点,想让阿姨好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天之后,顾初妤安静了许多。
她不再每天叽叽喳喳地问“妙仪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再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新画。
她只是更安静地待在阁楼,或者挨着京雪迎,用更加小心的、观察的眼神,留意着京妙仪的一切。
她会把东西悄悄放在京妙仪房间门口,或者让陈叔转交。
她依然在画那些色彩绚烂、充满奇思妙想的画,只是不再轻易拿出来。
京妙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顾初妤这细微的变化。
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回应。
她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维持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名为“冷静”的外壳,用来应对医院里日复一日的、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在母亲难得清醒的片刻,她会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听她断断续续地嘱咐。
“妙仪……要……照顾好自己……”
“听爸爸……和雪迎姐姐的话……”
“初妤那孩子……心纯……你……要多护着她……”
京妙仪会点头,很轻地“嗯”一声。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更多的音节。
她会更用力地握住母亲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一点点流逝的温度。
当母亲被疼痛折磨得意识不清、发出痛苦的呓语时,她会站起身,走到病房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
直到眼睛被强光刺激得流出生理性的泪水,才缓缓闭上。
她依旧没有哭出声。
所有的呜咽和呐喊,都被她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
她学会了在极致的压抑中,寻找一种扭曲的平静。
像潜入深海的鱼,适应了黑暗和高压,反而觉得水面之上的世界,太过刺眼和喧嚣。
她的眼神,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变得越来越沉寂。
像一口枯井,丢下石子,也听不见回响。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她摩挲着顾初妤送的那条彩色手链,或者看着玻璃板下那幅灰暗长廊里带着“小太阳”的画时,眼底深处,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脆弱和依恋。
但那光芒太微弱,太短暂。
如同风中残烛,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死亡的阴影,不再只是笼罩。
它已经化作实质的、冰冷的雾气,渗透进病房的每一个角落,也渗透进京妙仪日益封闭的内心。
她正在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提前预习着“失去”的痛楚。
并将所有求生的本能,都扭曲成了对身边仅剩的、确定的光亮——那个懵懂却执着的小小身影——更加偏执的、不容有失的守护欲的雏形。
而这黑暗的序曲,还远未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