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的滚轮碾过内室光滑的石质地面,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萧凌被徐伯推入那扇看似普通、实则隔绝了内外一切的木门后,眼前并非豁然开朗,反而是一条向下的、光线幽暗的甬道。空气微凉,带着泥土和某种古老香料混合的沉静气息。甬道两侧的墙壁似乎是某种天然的岩石,打磨得光滑,偶尔能看到镶嵌在壁上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晶石,那光芒不足以照亮全部,却足以勾勒出道路的轮廓。
徐伯推着轮椅的步伐不疾不徐,仿佛行走在自家的庭院。他的呼吸平缓悠长,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在又经过一道同样不起眼、却显然更为厚重的石门后,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在狭长的空间里带着轻微的回响,却异常清晰:
“小子,一会儿见到那几位,他们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必刻意隐瞒,但也无需事无巨细。至于你那些压在心底的秘密……他们活了这么久,看透了太多世事,无心,也无力去窥探了。记下了吗?”
他的语调平淡,没有警告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善意的提点,一种对即将面对之事的预演。
“嗯。”萧凌低应一声,声音在幽暗中显得有些轻飘。他暗红色的眼眸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与外界壁垒截然不同的“古旧”感,并非破败,而是沉淀了漫长时光的厚重与静谧。
轮椅最终停在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石室中央。石室顶部高悬,隐约可见复杂的、并非现代工艺的浮雕纹路。四周有数个紧闭的门扉,样式古朴。中央地面刻着一个巨大的、线条繁复的圆形图案,在微光下泛着金属般的暗泽。萧凌恰好位于图案的中心。
“一会儿,那十位就会出来。如果完事了,或者你需要什么,喊我就好,我听得见。”徐伯说完,将轮椅的刹车轻轻踩下,动作轻柔却稳固。他看了萧凌一眼,那目光深沉,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石室。那扇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萧凌甚至来不及点头回应,石室内便只剩下他一人。轮椅下的复杂图案,周围的寂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压力,都让他本就因伤痛而异常敏感的身体和精神更加紧绷。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扇门,每一道阴影。
“小子。”
一个苍老、嘶哑,却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石室中响起。这声音并非从某个固定方向传来,更像是同时从四面八方、甚至从石壁本身渗透出来,直接在萧凌的脑海中震荡。
“你知道‘岁朽阁’吗?”
伴随着这声询问,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压力凭空降临!这压力并非直接作用于肉体,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重压,仿佛有无数双古老而冰冷的眼睛同时睁开,从各个维度审视着他的灵魂,掂量着他的每一丝情绪波动。轮椅下的金属图案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萧凌闷哼一声,本就虚弱的身体骤然绷紧,胸腔内那股熟悉的、被时间之力反噬带来的钝痛瞬间变得尖锐,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刺戳他的内脏和骨骼。冷汗几乎瞬间就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他咬紧牙关,暗红色的瞳孔在压力下微微收缩,但目光依旧沉静,艰难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知道。”
他努力转动脖颈,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石室依旧空荡,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压力在宣告着问话者的存在。
“灵幻,你可见过?!”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压力陡然增强!如果说刚才只是审视,现在则带上了明显的压迫和质问。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水银,挤压着萧凌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些原本被苏晴用生命能量勉强稳住的伤势,在这股外来的、带着某种奇特共鸣的精神威压下,开始蠢蠢欲动,撕裂般的痛楚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轮椅的扶手被他无意识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在这种存在面前撒谎。对方显然认识灵幻,甚至可能与“岁朽阁”有极深的渊源。
“是!”萧凌的声音因为疼痛和压力而有些变调,但他竭力保持着语句的连贯,“在翡翠梦境!那里……有一颗生命巨树,灵幻是那里的大长老……里面的人,用活人给巨树补充生命能量……一个叫墨仲的,进行人体实验……后来,那里倒塌了,巨树也毁了……灵幻在我们回到驻地后,来找过我……”
他语速很快,但关键信息一个不漏。说到最后,关于“岁朽阁”的警告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他说……让我以后好了,去找‘岁朽阁’……他说,岁朽阁的大祭司在寻找时间的觉醒者……也要提防……那些从岁朽阁逃出来的人……”
当他说出“提防从岁朽阁逃出来的人”时,石室内的压力骤然达到了一个顶峰!萧凌眼前甚至开始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毫不怀疑,如果这压力再持续片刻,自己这具残躯恐怕会直接崩溃。
“好啦!这小子说的是实话!老邢,收手吧!他的伤,要再度复发了!”
一个同样苍老,却带着几分温和与急切的女声及时响起,如同清泉流过滚烫的岩石。随着她的话语,那几乎要将萧凌碾碎的无形压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满室的沉重余韵和萧凌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他瘫软在轮椅上,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滑落,脸色惨白如纸。
“哼!”那最初开口、被称为“老邢”的老者似乎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但并未再施加压力。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追忆和陈述的意味:
“小子,我告诉你。岁朽阁……里面的人,有华夏人,也有外国人。来历复杂得很。五年前……那场全球范围的陨石雨砸下来,我们十个老家伙,拼了这条命,才勉强护住了这片土地的核心区域,没让更大范围的灾难发生……后来出现的异能,还有那些觉醒者,根源都跟那场陨石雨带来的某种‘x物质’有关。虹小子后来让人研究过,但那东西……太稀少,也太不稳定,研究不出太多名堂,只能作罢了。”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经年累月承载着过于沉重责任后的痕迹。
“我们十个老东西,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老邢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停吧,老邢。我们说多了,对他的未来……没有好处。”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这声音比老邢和刚才那位女性的声音都要虚弱,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仅仅一句话,就仿佛在石室内投下了一块定石,连空气的流动都似乎迟缓了一瞬。
老邢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未响起,仿佛对这道虚弱声音的主人有着极大的尊重,或者说是……某种敬畏。
石室侧面,一扇雕刻着云纹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形佝偻、满头银丝如雪的老妪,拄着一根看似普通却盘得油亮的乌木拐杖,缓缓走了出来。她面容慈和,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细微的涟漪。她正是刚才出声制止老邢的那位女性长者。
“小家伙,不用怕。”她走到萧凌轮椅前不远处停下,目光落在萧凌惨白的脸上和湿透的衣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更多的怜惜,“我们几个现在还能喘着气,坐在这里说话,已经是末世里不幸中的万幸了。叫我沈婆婆就好。”
她微微喘了口气,拐杖轻轻点地,继续道:“小家伙,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触及时间的力量……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毕竟,你已经踏入了‘瀚海境’,对同源力量的感知,应该比旁人敏锐得多。”
萧凌闻言,心中微震。他确实能隐约感觉到,在这石室的深处,或者说就在这十位长者之中,存在着一股与他自身力量同源,却又截然不同、更加古老且……衰微的波动。只是刚才被压力所慑,无暇细辨。他努力抬起头,对上沈婆婆清澈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我知道。”
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感到一阵晕眩和疼痛。并非不敬,而是他此刻的身体,连做出“弯腰”或更大幅度的动作都已是奢望。
沈婆婆似乎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并不以为忤。她慢慢走到萧凌身后,枯瘦但稳定的手握住了轮椅的推手。
“岁朽阁的创始者是谁,连我们也不太清楚。哪怕是里面出来的杨大哥……”她朝着刚才那道最虚弱声音传来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也只知道一星半点。我们想见你,是因为……”她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算了,这些陈年旧事,多说无益。一会儿我把你推进去后,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吧。他……也是身负时间异能的人,只不过,他的力量更多作用于‘无生命体’的加速与腐朽。”
她开始推着轮椅,朝着石室最深处、也是光线最幽暗的一扇石门缓缓走去。轮椅滚过地面刻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小家伙,你的力量……很特殊。”沈婆婆的声音在萧凌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刹那永恒’……希望,你是他一直期待能见到的那种人。”
萧凌沉默地听着。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让他有些恍惚,但沈婆婆话语中透露的信息却让他心弦紧绷。岁朽阁、时间异能、期待的人……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既渴望又隐隐畏惧的谜团中心。
就在这时,一个更迫切、更关乎自身的问题压过了所有好奇。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胸腔的抽痛,声音嘶哑地问道:
“前辈……几位能治好我吗?”
石室内似乎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沈婆婆推轮椅的脚步也微微一顿。
萧凌没有去追问沈婆婆未说完的话,他知道,有些过往,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这具残躯,是否还有未来。
“我是因为……强行预支未来的‘时间’,将那股本不该存在于‘现在’的力量,强行截留、灌注在自己身上。代价是……在救出我想救的人之前,这股力量会持续存在,支撑我行动,也持续反噬我的身体。直到目标达成,力量才会消失。之前我也施展过时间凝滞、局部加速……我知道,异能越强,越触及禁忌,对自身的危险也越大。”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挤出来,混合着压抑的痛楚和近乎绝望的希冀,“我想问……我还有救吗?这股反噬的力量,能化解吗?我的身体……还能恢复吗?”
汗水再次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轮椅扶手上。问出这些话,似乎耗尽了他刚才积攒起的所有力气。
沈婆婆推着轮椅,继续缓缓向前。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只有轮椅滚动的声响。就在萧凌以为得不到答案时,她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沧桑感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家伙,不用怕,也不用总想着‘治’。”她没有直接回答能否治好,而是说起了别的,“我们几个老家伙当年拼死保护这片土地,是因为我们爱这个国家,爱这片土地上的人。虹那小子也是,云歌、阿璐那两个丫头也是。我们相信,有他们在,再给十几二十年,磐石壁垒,甚至更大范围,一定能恢复得更好,让人们活得更有希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尽的岁月痕迹:“只不过,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大概是看不见那一天了。”
话题转回萧凌身上,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直白:“至于你的问题……我们其余几人,没有办法。你的情况太特殊,是时间规则对你的‘标记’和‘索取’,寻常的治疗手段,哪怕是再强大的生命能量灌输,也只能缓解痛苦,无法根除反噬的源头。强行祛除,可能会引发时间线的彻底紊乱,后果不堪设想。”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但沈婆婆的下一句话,又留下了一丝微光:
“不过……老杨或许行。”
轮椅停在了那扇最为幽深的石门前。门扉紧闭,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木纹。
“他虽然也虚弱不堪,但他的时间异能方向与你的‘刹那永恒’不同,他对时间‘流逝’与‘固定’的本质理解,可能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深。如果他状态好一些,或许能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存’或者‘疏导’的可能。”
沈婆婆松开了推轮椅的手,转到萧凌侧面,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和暗红色眼眸中那抹顽强的光。
“要是以后有机会恢复些,常来看看我们几个老家伙吧。外面等着你的那个丫头,估计心都等焦了。”沈婆婆的脸上露出一个促狭却温暖的笑容,“她的生命能量,浓郁纯粹得惊人,我隔着门都能感受到那股勃勃生机。而且……你们俩之间,是不是还有某种特殊的感应联系?超越了普通同伴的默契?”
萧凌心中猛地一凛!他和苏晴之间的心灵链接,是破晓小队最核心的秘密之一,除了他们自己,绝无外人知晓!这沈婆婆……竟然能察觉到?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内心深处,一个熟悉而带着关切的声音直接响起:
[怎么了,凌?]
是苏晴。她显然感受到了他瞬间剧烈波动的心绪。
萧凌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底回应,尽量让思绪平稳:
[没事。这十位前辈……确实不是一般人。我要去见那位也拥有时间异能的前辈了。]
[嗯。小心。]
苏晴的回应简洁而充满信任,随即,那心灵链接中的主动波动平复下去,只留下一种无声的、坚实的陪伴感。这种无法主动切断、彼此心意在一定程度上透明感知的状态,对他们而言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既是负担,也是无可替代的纽带。
沈婆婆看着萧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色,随即又恢复沉静,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摆了摆手:
“别惊讶,小家伙。我们几个老家伙的能力,都做不到直接探查人心。刚才抵抗那场‘陨石雨’意志冲击的后遗症,让我们对某些能量的‘共鸣’格外敏感罢了。我啊,只是看你提起外面那丫头时,眼神都不一样了,炸你一下而已。别怪奶奶多事。”
她说着,枯瘦的手掌轻轻按在那扇朴素的石门上,没有用力,门却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只有深处隐约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光。
“老杨,人我给你带来了!”沈婆婆朝里面喊了一声,声音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
然后,她转向萧凌,最后叮嘱了一句:“进去吧,小家伙。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保持本心。”说完,她拄着拐杖,慢慢退开,那扇石门在她身后再次无声闭合,将萧凌彻底留在了门内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与外面石室那种带着精神威压的凝滞感不同,门内的黑暗,给人一种更加深邃、更加……“空旷”的感觉。仿佛踏入的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段被遗忘的时光隧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像是陈旧的纸张、干燥的草药,又混合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时间本身的“气味”——非香非臭,只是一种存在感。
紧接着,一股更加强大的“感觉”笼罩了萧凌。这并非精神压力,而是一种“威严”,一种源于对某种至高法则长久浸淫、理解乃至敬畏后,自然散发出的气息。这气息苍凉、浩瀚、寂静,如同仰望无星夜空下的亘古荒漠,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生渺小之感。
“刹那永恒……”
那个之前曾响起过的、最为虚弱的声音,此刻直接在萧凌前方的黑暗深处传来。声音比在外面听到时更加清晰,也显得更加……疲惫,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刹那永恒’……很不错的名字。”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四个字,“岁朽阁里……流传的那些预言……你知道吗?”
萧凌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知道,此刻面对的可能是一位真正理解时间、甚至某种程度上“驾驭”过时间的前辈。他回忆起在“启明”地下城,灵幻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石陨之时,天下颠覆;时间之主,由此而生。”萧凌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灵幻还说……这只是岁朽阁流传预言的一部分。他说自己是外派出来寻找时间觉醒者的一员。还说……岁朽阁的大祭司,觉醒了预言的能力。剩下的……我没怎么记住,当时情况紧急。”萧凌没有隐瞒,在这样一位可能是岁朽阁“前辈”的存在面前,隐瞒关于岁朽阁的信息毫无意义,而且,他是虹的师父,至少目前看来,并无恶意。
黑暗中,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叹息,悠长得仿佛穿过了无数光阴。
“嗯……岁朽阁的‘大祭司’之位……是传承。灵幻说的那一个……应该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位了。”那被称为“老杨”的长者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尘埃感。
“小子……岁朽阁内的人,是最尊敬‘时间’这一概念的人。留在阁内不走的人,大多是遵循着古老的制度与誓言,甘愿将自己困守在时间的迷宫中,等待……或者守护着什么。我,是在阁内长大的华夏人。”
他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
“但在我慢慢长大,读懂了阁内珍藏的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记载后……我想出去看看。看看山河,看看人间。岁朽阁的规矩是,除了被特别指派、外出寻找特定‘时间征兆’或‘时间觉醒者’的‘寻时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当然……如果你想走,也没有人会真的用武力阻止你。那地方……更多是靠理念和自愿维系。”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灵幻那小子应该告诉过你……五年前那场陨石雨之后,异能出现,阁内也有了觉醒者。力量……会改变很多东西。有人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心就变了。觉得困守在古老的阁楼里是浪费,觉得凭借力量,可以在外面称王称霸,享受权势与尊荣……所以,有人离开了,而且离开得毫不犹豫。毕竟,强大的力量在手,谁不想当皇帝,或者一方领主呢?”
他的语气里没有太多谴责,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以及一丝深藏的惋惜。
“所以……”老杨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具有穿透力,那虚弱感似乎被某种东西暂时驱散,黑暗深处那点微弱的幽光仿佛也明亮了一丝,“我说了这么多……你觉得,我现在把你找来,是会杀了你,夺取你的‘时间之力’为我所用?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并非威吓,而是最直接的诘问。
萧凌的心脏猛地一跳!黑暗和那浩瀚的时间威严,放大了话语中的每一个可能。杀意?贪婪?他无从判断这位神秘前辈的真正意图。但他没有慌乱,暗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依然保持着锐利的焦点,尽管他的身体因为持续的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坚决。
“如果前辈想……”萧凌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那我也能,在最后一刻,用这残躯里最后的力量,将‘时间’……凝固在这里。范围或许不大,但足以将这个房间,将您和我,暂时‘钉’在某个时间点里。只不过……”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压制住喉头的腥甜,继续道:“那样做的代价是,我会率先被时间的乱流撕碎,意识沉入永恒的长河。而您……或许会因为时间惯性的冲突和我的消亡,承受不住,比我先一步离去。”
他紧紧盯着黑暗深处那点幽光,仿佛要透过黑暗看到那位老者的面容。
“我唯一遗憾的……只是要对她失约了。”萧凌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却深入骨髓的温柔与歉疚,“答应过她,要一起走下去的。”
黑暗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萧凌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时间本身在缓缓流淌的细微感知。
良久,那点幽光似乎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一声更加悠长、更加复杂的叹息,从黑暗深处传来。这一次,叹息中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感慨,乃至一丝欣慰?
“凝固时间……与空间锚点强行耦合,引发局部时间惯性海啸……同归于尽的选择吗……”老杨的声音喃喃低语,像是在分析萧凌话语中描述的那种可能,“果决,但也鲁莽。看来,外面那个生命力磅礴的丫头,确实是你最大的‘锚点’。”
“你误会了,小家伙。”老杨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那丝虚弱感似乎又回来了,但语气却平和了许多,“我若对你有所图谋,在你踏入这扇门之前,有无数的机会,也不必与你说这些废话。岁朽阁出来的人,未必都是野心家,也未必都认同阁内那套等待‘时间之主’降临的古老教条。”
黑暗中,那点幽光缓缓向前移动,渐渐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盘膝而坐的人形轮廓。轮廓周围的光线扭曲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不稳定时间场。
“我找你来,不是因为你的力量可以被我夺取——时间之力,尤其是你这种涉及‘刹那’与‘永恒’矛盾统一的高阶形态,具有极强的‘排异性’和‘认主性’,强行剥离,只会两败俱伤,甚至引发不可预知的时空灾害。我找你,是因为……”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要揭示一个重大的秘密。
“因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打破既定循环,为‘时间’本身,也为所有被时间所困的存在……找到一条新路的可能。”
萧凌屏住呼吸,忘记了疼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我的时间异能,偏向于‘加速’,且主要作用于无生命体。我能让一块石头在瞬息间风化,能让一件铁器转眼锈蚀,也能让一株枯萎的植物加速完成它最后的腐朽……我能看到物质在时间维度上‘流逝’的轨迹。但这种能力,对生命体效果极其有限,且消耗巨大,尤其是对我自己。”老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这也是我如今这般模样的原因之一……过度窥视和干预‘流逝’,本身就在加速我自己的‘流逝’。”
“而你不同。”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亮色,“‘刹那永恒’……这名字本身就蕴含着对立统一的奥义。你能让瞬间拉长,能短暂地停滞洪流,这涉及的是时间的‘相对性’和‘局部掌控’。更关键的是,你预支未来、承受反噬却仍未彻底崩溃……这说明你的异能本质,或者说你的‘时间体质’,对时间之力的‘承载性’和‘适应性’远超常人。你不仅仅是在‘使用’时间,你的一部分,已经和‘时间’这个概念发生了深层次的交融。”
萧凌心中震动。这些分析,有些他自己朦胧有所感,却从未如此清晰透彻地被指出。
“岁朽阁古老的预言,寻找‘时间之主’……在我看来,或许寻找的并非一个全知全能、掌控一切时间的神只,而是一个能真正‘理解’时间、‘平衡’时间、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修复’时间创伤的‘钥匙’。”老杨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陨石雨带来的‘x物质’,异能觉醒,时间线的扰动……这个世界的时间结构,可能已经出现了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伤口’或‘褶皱’。普通的觉醒者只是利用溢出的能量,而时间觉醒者……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或许能感知到,甚至……触碰到那些‘伤口’。”
“我不确定你是否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那不重要。”老杨的语气斩钉截铁,“重要的是,你存在,你拥有这样的潜力,并且……你心中有比攫取力量更重要的‘锚点’。这就有了‘可能性’。”
黑暗中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现在,说说你的问题吧。关于你的伤,关于那反噬的‘未来之力’。”老杨的声音变得务实起来,“沈婆子说得对,常规手段治不了你。那反噬之力,本质是‘未来的你’对‘现在的你’的‘债’,是时间线自我修正产生的‘应力’。强行驱散,等于否认那段被你强行改写的‘未来’,可能会让局部时间线崩塌,将你和你周围的一切拖入不可知的乱流。”
萧凌的心沉了下去。但老杨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治不了’不代表‘无计可施’。时间之力造成的创伤,或许可以用时间本身来‘疏导’或‘转化’。我的‘加速流逝’,或许可以帮你……稍微‘松动’一下那些死死纠缠在你生命本源上的、来自未来的‘时间枷锁’。不是祛除,而是让它们‘流动’起来,从僵硬的‘债务’,变成一种你可以尝试去慢慢‘消化’或‘适应’的‘负荷’。”
老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慎重和不确定:“这个过程非常危险。需要你彻底放开防御,让我那偏向‘腐朽’与‘流逝’的时间之力,侵入你的生命本源。稍有不慎,可能不是松动枷锁,而是直接加速你的生命流逝,让你瞬间油尽灯枯。而且,即便成功,也只能是缓解,让你身体的负担减轻一些,痛苦减少一些,或许能恢复少许行动力,但距离真正‘康复’,还差得远。并且,这个过程可能会对你未来的异能成长,产生未知的影响。”
“你,愿意尝试吗?”
黑暗中,老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牢牢锁定在萧凌脸上,等待着他的抉择。
萧凌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身处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只有前方那点微弱的幽光和那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坐标。
时间之力的反噬,是嵌入他生命每一寸的痛苦烙印,是日夜不休的凌迟。苏晴温暖的生命能量如同止痛的甘霖,却只能缓解,无法触及根源。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这份“债务”的沉重。而老杨提出的方法,听起来像是用一把同样危险、甚至可能更致命的“锈刀”,去试图撬动已经深深嵌入骨血的“铁枷”。
失败,可能意味着瞬间的消亡,比现在这种缓慢的折磨更为彻底。
但成功呢?哪怕只是一丝松动,一点缓解,让他能够稍微摆脱这轮椅的束缚,能够更稳定地站在苏晴身边,能够稍微减轻她日夜输注生命能量的负担,能够……更像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累赘。
这个诱惑,对萧凌而言,太大了。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暗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映着那点幽光,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光芒。
“我愿意。”他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没有颤抖,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只要有一线可能,减轻这负担,哪怕只是万分之一,我也愿意尝试。至于未来的影响……前辈,对我来说,‘未来’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变数。如果没有‘现在’,又何谈‘未来’?”
他微微停顿,补充道:“而且,我相信您。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您提到了‘锚点’。一个心中有‘锚点’的人,行事总归会多一份顾忌,多一份……底线。”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松气般的声响。
“好。”老杨的声音似乎也坚定了一些,“既然如此,我们就试上一试。过程会很痛苦,比你之前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来,可能还要剧烈。因为这不是来自外部的攻击,而是对你生命本源最直接、最粗暴的‘干涉’。你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用你的意志,配合我的力量,去‘引导’那股‘流逝’之力,精确地作用在那些‘枷锁’的节点上。一旦你意识涣散,我的力量失去引导,后果不堪设想。明白吗?”
“明白。”萧凌深吸一口气,尽管这个动作又引来了胸腔的一阵刺痛。他缓缓闭上眼睛,并非逃避黑暗,而是为了更好地集中精神,内视自身。他开始调动起残存的、微弱的精神力,去感知体内那些盘根错节、散发着冰冷滞涩感的“时间枷锁”——那是预支未来力量后留下的“疤痕”,是反噬的源头。
“那么……我们开始吧。”
老杨的声音落下。
刹那间,萧凌感觉前方那点幽光骤然变得明亮!不,不是明亮,而是那光芒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从原本温和的指引,变成了一种冰冷、迅捷、带着强烈“消逝”意味的流光!
那流光并不刺眼,却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生机”与“存在感”。它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缓缓蔓延过来,在接触到萧凌身体的瞬间,并未带来物理上的触感,而是直接穿透了皮肤、肌肉、骨骼,向着他的生命本源——那片被灰暗枷锁缠绕的、代表着他自身存在的时间印记——侵蚀而去!
“呃——!”
无法形容的剧痛,在流光触及本源的瞬间,轰然爆发!
那不是刀割火烧的痛,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仿佛自身存在被一点点“擦除”,被拖入无尽“虚无”的恐怖痛楚!萧凌的身体猛地弓起,又因为轮椅的束缚而重重弹回,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呻吟。他的意识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这剧痛冲得七零八落。
“凝神!引导它!用你的意志,想象一条‘通道’,让我的力量,顺着枷锁的纹路流动!不要抗拒,抗拒会让流逝加速!”老杨的厉喝声直接在萧凌的灵魂深处炸响,带着一股奇异的稳定力量。
萧凌咬紧牙关,舌尖瞬间尝到了血腥味。他用尽全部毅力,将几乎涣散的意识强行聚拢。脑海中,浮现出体内那些灰暗枷锁的模糊影像,以及那道冰冷流光的轨迹。他不再本能地排斥那带来痛苦的“流逝”之力,而是尝试着,用微弱的精神力,去“触摸”它,去“理解”它的流向,然后,艰难地,生涩地,试图将它“引导”向枷锁上那些看似最脆弱、连接最不稳定的节点……
这是一个在自身生命本源上进行的、精细到毫厘却又危险到极致的“手术”。施术者是一位力量衰微、状态极差的时间老者,承受者是另一位被时间反噬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间青年。
黑暗的石室中,只有萧凌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哼,和老杨时而急促、时而悠长的引导低语。那点幽光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燃烧着。
时间,在这间密室里,以另一种方式,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它见证着一次绝望中的尝试,一次用“流逝”对抗“凝固”,用“腐朽”松动“枷锁”的危险博弈。
而在石门之外,书房之中,苏晴手中的书页,已经许久未曾翻动。她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静谧庭院,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没有疼痛,却有一种空落落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不安,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又褪去。
她知道,萧凌正在经历着什么。心灵链接那头传来的,并非清晰的思绪,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灵魂都在颤栗的“感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等待,用自己平稳的呼吸和坚定的信念,默默传递着支持。
她相信他。如同相信自己。
等待,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成永恒。而希望的微光,就在这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与煎熬中,微弱地,顽强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