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氏府邸深处那间从不开启的偏殿内,浊气蒸腾如瘴雾。空气凝滞沉重,紧紧包裹着殿里每一寸地方。四壁上描着褪色的仙人云海图纹,在烟尘的腐蚀下,蒙上了一层粘腻黯淡的油光,模糊而丑陋。殿堂正中央的青铜巨鼎沉重如岩石,其下炉膛火烧得赤红,鼎身已被灼得白热刺目,鼎腹之内,滚开的汤汁咆哮着,沸腾不息,发出沉闷轰响,水泡挣扎着破碎,化作一片油沫翻涌四溅,发出令人反胃的“咕嘟”声。
一股浓烈的香料辛味弥漫其间,仿佛在努力掩盖那藏于其下的、令人作呕的微甜腻腥气,那味道直钻进人的口鼻深处,霸道得令人窒息。几个厨役面如死灰,木然地矗立在巨鼎周围,如同被摄去了魂魄的傀儡。他们的前襟、袖口已经被淋漓污血染透,凝成块状硬痂,又被新溅的血点淋得湿黏。汗水和血渍混在一起,贴在脸上,滑进衣领,他们恍然未觉,唯有眼神空洞地漂浮在鼎中蒸腾的热气之上。
一道狰狞的、撕裂一切的惨叫猛地炸开,刺穿了鼎沸的汤汁轰鸣和压抑的喘息!那声音饱含非人能承受的痛楚,似乎要将喉咙都撕裂开来。是从鼎旁传出的。一个年轻的内侍仆役被两个如塔般壮实的庆氏府卫硬压住了四肢,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徒劳地扭动挣扎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从眶中迸裂出来,里面写满了纯粹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绝望。他身上的深青色布衫被粗暴地剥下大半,赤裸的肩膀和胸膛因剧痛而痉挛跳动,皮肤被滚热的铁器烙下扭曲焦黑的花纹,血肉在滚烫中迅速萎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伴随着一股焦糊的肉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声音的主人刚刚惨叫了一声,一口浓稠带着血沫的唾沫便狠狠啐在他脸上。是庆舍!
高大的身形在蒸腾雾气中投下庞大沉重的阴影。年轻的内侍在他阴影中,宛如草虫般渺小。庆舍脸上没有愤怒,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残忍而慵懒的笑意,如同欣赏一件奇异的玩物。他那身锦缎直裾深衣敞开着,斜披在肩上,露出结实的、因酒色而微微松弛的胸膛,汗水和脂粉污秽油亮地混在一起。一只粗糙大手随意揉搓着身边侍女单薄的纱衣下那具柔软的躯体,引来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不长眼的猪狗贱坯!”庆舍声音洪亮,如铁锤击打铜钟,其中却带着浓重的酒气,每一个字都黏着令人作呕的油滑,“扰了爷的清梦,活该你滚水里洗心革面!给爷塞进去!”
他最后一声吼,惊雷炸响!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伸出,如抓小鸡般攥住了内侍仆役的后颈,力道之猛,骨头几乎碎裂。惨嚎声戛然而止,被一只扼住咽喉的大手硬生生堵了回去!仆役惊恐到了极致,四肢疯癫般地抽搐乱抓,脚上的麻鞋在青石地砖上蹬出刺耳的摩擦尖响。那两个壮硕府卫顺势一抬、一抛,如同投掷一件无用的货物。那可怜的躯体,划过一道短暂的低矮弧线,“噗通”一声闷响,准确地坠入了那座咆哮白热的青铜巨鼎中!
滚沸的汤汁顿时狂暴地炸裂开来!飞溅的热油如同一阵骤雨疾洒,迸射开去。几个靠得最近的厨役被兜头浇中,烫得凄厉惨叫,胡乱拍打着自己着火的衣衫和冒着白烟的皮肤,翻滚着从地上仓皇后退躲闪。鼎中那具身体仅仅一触滚水,皮肉便瞬间蜷曲成赤红翻卷的诡异模样,随即迅速泛起一片片恐怖死灰。无边的痛苦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猛地弓起一瞬,像一只煮熟的虾子!一只手绝望地伸出翻滚的油沫和水泡,在空中痉挛地抓握着,似乎想抓住最后一缕虚空,随即僵直不动。很快,那张脸孔便彻底在滚沸中融化,皮肉剥离,露出更深层惨白的肌腱和骨骼。浓得化不开的肉汤腥臊,混合着油沸的焦灼恶臭,如无形的毒爪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粘稠地糊在口鼻之上。
庆舍甩了甩手上沾染的零星汤汁,指尖被烫得有些刺痛,几片粘腻油脂顺着他手腕的纹路往下滑落。他用粗大的指节捏了捏鼻子,仿佛才闻到这满殿无法逃避的恶臭。
“呸!扫兴!”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依然洪亮,带着酒客宣泄后的疲惫和浑浊。他眼角的余光甚至懒得扫向旁边那个被溅射热油烫伤的厨役,那人正捂着脸嘶嘶抽气,蜷缩在地上。庆舍厌恶地啐了一口:“脏了眼的东西,也配在这儿喘气?拖出去!”
两个沉默如石头的府卫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像拖死狗般架起那个哀嚎的厨役,铁箍般的手指死死钳进对方烫伤的皮肉里,毫不容情地拽向殿外深处那冰冷的黑暗。空旷的回廊很快将那急促的、渐渐微弱下去的摩擦拖曳声吞没,只剩下殿内鼎沸如雷的咆哮更加清晰地回荡着,如同无数怨魂不甘的嘶吼,冲击着每一寸油腻的墙壁。
庆舍懒洋洋打了个长而响亮的哈欠,露出发黄的臼齿和松弛的喉咙。他伸了个懒腰,筋骨咯咯作响,敞开的衣襟滑得更低。
“上酒!娘的……渴煞人也!”他吼道,音波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殿堂内撞出浑浊的回响。侍酒的女奴猛地一震,方才惨烈的一幕让她浑身筛糠,抖得几乎捧不住手中的陶壶。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膝行到席前,双手剧烈抖动,琥珀色的酒液不断从壶口泼洒出来,沿着庆舍身下的兽皮褥子流淌。她死死咬着惨白的嘴唇,才没有呜咽出声。
一只油汗淋漓、带着猩红血渍的大手伸过来,粗鲁地一把抓住酒壶颈,轻易地将那侍酒女奴带得一歪,险些摔倒。那是庆舍。他夺过酒壶,看也不看那浑身抖得不成样子的女子,喉结滚动,扬起脖子便是一阵毫无遮拦的牛饮。琥珀色的酒液沿着他敞开的胸口胡乱流淌,浸湿了衣物,汇入那铺地的皮褥之上。他酣畅地呼出一口带血的酒气,将空壶朝后随意一扔,陶壶砸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再拿!要温热的!”他满足地咂咂嘴,大手一把抓过身旁仅着轻纱、早已面无人色的侍女,捏在她腰肢软肉上,引得她又是一声强抑的、惊悸的抽泣。
鼎中的沸汤不知疲倦地汹涌着,白色的油沫翻滚,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沉浮挣扎的皮肉残余,偶尔翻卷出一块森森的白骨,如同地狱之门在吞噬之后露出的牙齿。那浓烈到令人晕厥的肉汤腥气,混合着烈酒的熏蒸、香料辛辣的刺激,织成一张致密黏稠的网,死死缠裹住殿内仅存的生息。每一个侍卫的脸上都布满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死灰色,如同石像般矗立着,目光凝固在某个虚空点,或脚下光洁冰冷的石砖上。侍奉的奴仆们战栗不止,呼吸微不可闻,仿佛连血液都已冻凝。殿角的巨大铜漏,水滴缓慢地、固执地一滴一滴落下,撞击在下方的承水铜盘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脆响,每一次都如同敲在活人紧绷的心脏上。
庆舍半眯着眼,庞大的身躯陷在软榻里,一手捏着新满的酒樽,另一只手用力抓着身旁侍女的臂膀,指关节深陷进那细白的皮肤里,留下醒目的青紫印痕。侍女不敢呼痛,紧咬着的下唇已渗出血珠。殿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兵器与甲片摩擦的规律“哗啦”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殿堂中激起了微弱的涟漪,引得几个侍卫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紧绷了一下。
一个传信卫兵出现在殿门口,一身短打劲装利落,对着庆舍单膝跪地,垂首恭谨道:“主君,少大夫……”他抬眼,眼风飞快地扫过地上尚未凝固的几点暗红油渍和水渍,目光似乎不由自主地粘向殿堂中央那口沸腾咆哮的巨鼎。话音戛然而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嗯?”庆舍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浓重的尾音,带着酒意和浓重的不悦。他抬起眼白浑浊的眼,只懒懒瞥了门口一下。
卫兵猛地回神,心头一凛,赶忙深深低下头,几乎要把额头贴到冰凉的地砖上:“少大夫车骑已出东门。言及……”他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干涩,“言及主君……呃……国事繁忙,分心劳神太过……吩咐我等好生伺候主君,只……只需养神……”声音渐低下去。
“养神?”庆舍突然放声大笑,胸膛剧烈起伏,震得身旁的侍女踉跄不稳。“哈哈!好!养神好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带着一种彻底的、恶意的放纵,那笑声在弥漫死亡气息的殿堂内横冲直撞,撞在鼎壁上又弹回来,扭曲怪诞,“让他忙去!这天下,哪有美酒妇人身边好养神?啊?!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随手一指中央那鼎,语气随意得如同指向一盘将尽的菜肴:“看看!给爷添把火!该烂透的东西,就得烂透点才入味嘛!让他忙他的烂账去!”
他不再看门口,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辛辣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侍女强忍着痛,麻木地再次举起酒壶为他添满,手臂抖得几乎端不住酒壶。空寂而滚沸的殿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那令人心悸的鼎沸声在循环。
浓稠如糖饴的日头悬在临淄城的上空,无声地倾泻着闷热的光,像是将融化的铜汁浇灌在城中每一道灰砖街巷上。正午时分,行人稀少,连那些最伶俐的野狗都找阴凉处吐着舌头趴伏下来。唯有临淄最富庶的街道,高大的门户石阶上投射出斜而短的阴影。几株老槐枝条垂着打卷的叶子,蝉声鼓噪不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热网,牢牢粘在人的皮肤上。
一辆骡车碾过干燥起尘的黄土大道,发出枯木摩擦般的吱呀声。车停在一座气势不凡、歇山重檐的高门大宅侧角,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外。赶车汉子跳下来,黝黑的面庞满是尘土,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警惕地扫了一眼空荡寂静的街面。
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腋下夹着一卷布帛文书。他穿着齐国产的葛麻直裾,外罩一件半新的素色对襟比甲,束发用布巾包头,额头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印记。他快步上前,“笃、笃、笃”,三声长,两声短,极有节奏地叩击那乌沉沉的木门门板。
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苍老而紧绷的脸,浑浊的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来人。随即,门开大了些,商人闪身进去。门轴发出干涩滞重的“咯吱”一响,接着落栓的闷响传来,隔绝了外面烈日灼人的光与火辣的空气。
门内是另一片世界。凉意骤然涌上来,像沉入水底。车夫侧头看向赶车汉子,两人目光只一触便分开。汉子若无其事地从车里拖出一个沉重的粗布包袱,佝偻着身子,脚步踏实地跟在商人后面挪了进去。
穿过一段窄而深暗、散发着久远霉尘气息的甬道,光线从前方一个透光的廊庑下渐渐明朗,洒在干燥洁净的石板地上。领路的老仆不发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转过一道月门,庭院豁然开朗。一座轩敞高大的堂屋坐落其中,大门敞开,能看见里头暗沉紫檀木的精雕细刻。
门内,公孙灶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仰首看着悬挂在东壁上的一大幅齐国疆域山水墨绘。图中齐鲁平原的广阔与沂蒙的雄奇皆力透纸背。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商人一揖到地,口称:“见过大夫。” 公孙灶年约五旬,清矍的面容上双目深陷,那目光却是出奇的锐利沉稳,如同古井深处蕴藏多年的坚冰,透着能洞穿表象的彻骨寒意。此刻,这冰棱似的目光审视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商人”。
“不必多礼,苏先生。”公孙灶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滚过砂石地表的深泉,听不出起伏。随即转向跟在商人后面垂头走进来的赶车汉子:“卢蒲勇士,一路劳苦。”他看着卢蒲癸那明显新剃了胡须、更显年轻精干的脸庞,眼角那道旧疤在白净了的脸上格外狰狞如爬虫。
卢蒲癸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中重礼,甲胄已换下,一身粗布短褐干净利落:“卢蒲癸幸不辱命。王何已联络妥当,城中戍卫营东北门戍所轮值曲长、司马官四人,皆心在公室。另有庆氏属邑下大夫三人,闻大夫信义,愿执戈清君侧!”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沉实落地,在这空旷堂屋内激起细微的回声。
公孙灶脸上依旧一片沉静,只下颌线条似乎稍稍绷紧了一瞬。他踱了两步,来到那张宽大的紫檀几案前,案上铺着洁净的白帛地图,上面以墨线勾勒出临淄城的格局,内城宫室、卿大夫聚居之地、重要仓廪、驻军营盘历历在目,笔触细密如同蛛网。
“说说你潜入庆府,所见如何?”公孙灶问,眼睛并未看卢蒲癸,目光落在地图上庆氏府邸的位置上,那里用细小的朱砂标注着一个醒目的“虎”字,旁边更有几个极小的墨点。
卢蒲癸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冷硬观察:“回禀大夫,庆封实已荒怠。府中甲士护卫,尚存精悍之锐气者,不足两成。其余,尽数骄纵散漫,入夜多聚赌酣饮,守卫流于虚设。”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厌恶,“其子庆舍,暴戾更甚,每日必开鼎烹煮!非为宴饮,只为折磨取乐!府中怨气,虽不曾宣之于口,却已郁结如沸汤。我等出入,那些值守甲士眼神浑浊麻木,已与行尸无异。”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极深的寒意:“庆舍终日拥美姬,不离酒瓮,犹如猛虎酣眠于泥沼之中!此乃天赐良机!”
“虎虽酣睡,爪牙犹存。”公孙灶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其小巧的墨玉私印,只有指甲盖大小,雕工却极其精细。他走到案前,毫不犹豫地在地图上内城东门(司马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用力钤下这方小印。一个淡淡的、几乎微不可辨的“田”字印记落在了城防图上。
“这是信号。”公孙灶抬起眼,目光如铁锥般凿向卢蒲癸,“告诉田无宇将军,一切按计,十日之后,待那庆封骄兽出外田猎,便是动手之时。”他又指向地图上一条通向南郭的狭窄巷路:“你与王何,带死士一百。由此处突入,须快如电闪,直取内厅——那庆舍的头颅,必要取下!田将军之兵围府,不教走脱一人!”每一个“杀”字吐出,都带着令人心寒的重量。
“诺!”卢蒲癸重重抱拳,额角那道疤痕在光影下如同游动的赤蛇。
“此非谋逆。”公孙灶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久居高位者惯用的悲悯与凛然,似是说给这空寂的大堂,又似是说给那无形的列祖列宗听,“齐乃太公之国,姜姓社稷,岂容竖子庆氏窃据?!我等此去,清君侧,斩乱臣,为万民,为齐祀!唯以血偿!”他猛地一拂袖,宽大的深衣袖摆扫过几案,如同鹰隼展翼。窗外蝉鸣声更加歇斯底里地炸响起来。
公孙灶转身,踱至另一侧窗边,那里置放着一张朴素的几案,笔墨俱全。一名青衣从者垂首侍立一旁。案上却有一份卷宗展开,封签奇特,正是出自大司寇公孙虿官署的印记。“苏先生,”公孙灶语气平和下来,“烦请亲自将此卷宗密送大司寇公孙虿大夫府中。只言‘风雨将至,檐角需固’。此四字,足矣。”
“商人”苏先生立时郑重接过那份用暗色锦囊封好的简牍:“小人明白,立时便去!”他小心翼翼地将卷宗贴身藏入怀中内袋,再揖一礼,迅速躬身退出了堂外。
“卢蒲癸,”公孙灶待苏先生脚步声消失在门廊尽头,才又开口,目光投注在地图上庆府周围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细小却清晰标注的街巷上。“你素与田氏家臣有旧?”
“正是!”卢蒲癸点头,“田府上甲士头领,曾一同在齐宋边境征战,生死之交!”
“好!”公孙灶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却足以穿透阴影的锐利光芒,“自今日起,你便是田无宇将军亲兵什长!务必助其调兵遣将!庆府路径、关窍、护卫更迭时辰……”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那些纤毫毕现的墨线快速移动,点指着内厅、东厢、宴饮偏殿的位置,最后在正门和后园角墙几处关键地方重重敲击了几下。“须烂熟于心,如臂使指!”
十日后。
一辆四驾的彩车,车身涂满耀眼炫目的朱漆金纹,在百余骑精壮扈从的簇拥下,滚滚驶出临淄那巨大高耸的西城门。
彩车帘帷高卷,车厢内铺设着厚实柔软的雪白狐狸皮褥子。庆封半依半卧,宽袍大袖,衣襟随意敞开,露出胸口一片松弛油腻的皮肉。他左手揽着一名身形娇小、面目尚且稚嫩的少女,指尖还在她肩窝轻薄地摩挲;右手执一精致绝伦、通体赤红的玛瑙酒爵。琥珀色的美酒在杯沿晃动,倒映着他那张被酒气熏得发亮的胖脸。
车轮隆隆碾过干燥的土地,烟尘如黄龙般在烈日下腾起。车旁一个身材瘦小、裹在锦缎衣裳里的俳优,正扯开嗓门尖声喊着即兴编排的赞颂词,音调古怪滑稽:“庆公猎鹰飞,雄威镇河湄!诸侯皆拱手,美酒胜甘泉……”
“哈哈哈!”庆封听得通体舒泰,手中玛瑙爵一扬,金灿灿的酒浆洒出些许,浇了身旁少女一脸。少女吓得一缩,忙用手擦拭,引得庆封愈发得意狂笑,仰头将杯中剩余残酒咕咚倒进喉咙,喉结滚动如鼓。
城外是广阔的原野,夏末的草木已有零星微黄之意。远处疏林边缘,一群被惊起的雉鸡扑棱棱飞向天空,拖着惊惶的鸣叫融入炽白的阳光里。
“给爷取弓来!”庆封兴致勃发,猛地推开少女,扶着车窗起身,动作晃荡不稳。侍从慌忙递上一张通体乌黑、镶嵌金玉的繁复角弓和一支白羽箭。那弓镶金嵌玉,缠裹金丝,富丽堂皇得如同庙宇里的法器,分量不轻。庆封一手执弓,一手抓住镶金嵌玉的窗棂以稳住身体,肥胖的身躯摇晃着拉了个开弓架势,瞄准天际飞鸟。他脸色憋得通红,那弓却只被他拉出个不痛不痒的弧度,弓弦颤巍巍似有若无地响了两声。
“狗屁!”他骂了一句,臂力早已被酒色耗尽,又恨恨地将那华贵的弓掷回车厢角。他喘着粗气坐回,不耐烦地挥手:“放犬!放鹰!都放了!给爷轰起点大的货色来!”他的吼声中气虽足,却不复从前那种能令军士振作的力量,只有一种被酒色熬空了内里的虚张声势。车队如奔逃般冲向下风处的疏林方向,车后只留下一片混乱的尘烟与喧嚣。
庆府内偏殿中巨大的青铜鼎早已熄火多日,鼎身凝结了一层灰腻油污,缝隙里嵌着焦黑的肉块渣滓。然而殿堂内弥漫的那股挥之不去的油腻腥膻死气并未散去丝毫。今日,取代那口杀人巨鼎占据殿堂中央位置的,是另一派喧闹奢靡的酒池肉林。
丝竹管弦之声喧天作响,伶人怀抱瑟、竽、筑、埙种种乐器,鼓着腮帮拼命吹奏敲打,几乎要将殿堂空旷的回音都掀翻过来。十数个彩衣舞女身披薄纱,赤着纤足在席案间仅存的空地上急旋跳跃,手臂与腰肢水蛇般扭动不休。她们脸上厚重的白粉胭脂被汗水冲花,勾勒出两道扭曲可怖的泪痕,脚步已然踉跄虚浮,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却仍被迫在急促催命的鼓点下不断踢踏着舞步。汗水浸透了她们薄如蝉翼的纱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曲线,又被粘腻的浊气闷得透不过气来。
酒香糜烂的气息如同活物般在堂内盘旋游荡。地上铺着厚厚的锦茵,摆放着数不清的矮足漆案,上面堆满了烤得焦香油腻的整羊猪腿、切成薄片的鲜嫩小鹿肉、整盆热气腾腾的蒸鱼汤羹、码放如小山般高的各色精致点心果品,还有些形状奇特的珍稀海物堆积其中。几乎每一张几案后面,都歪靠着庆氏心腹宾客。
一个肥硕如猪的宾客正抱着一整个油腻腻的烤羊腿猛啃,牙齿艰难地撕扯着焦黑坚韧的羊皮,发出黏连的咀嚼声,黄腻的油花顺着他的嘴角肆意流淌而下。另一个瘦削些的则已喝得双目混沌,醉醺醺地抓着酒壶直接往喉咙里倾倒,酒水倾倒之势过于迅猛,让他狼狈地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紫红如酱肝。一个侍酒女奴被一个醉意醺醺的宾客拽住了衣袂,那宾客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一只大手不规矩地捏揉着女奴腰臀。女奴眼中含满泪水,却丝毫不敢挣扎躲闪,只能浑身僵硬地站着发抖,任那只粗手在身上捏来揉去。堂内觥筹交错声、放肆呼喝调笑声、咀嚼食物黏腻声、伶人舞乐刺耳声混杂在一处,构成混乱疯狂的交响。
殿宇深处首席上那铺张柔软厚重兽皮的主座正中,庆舍袒露着线条尚算结实的胸膛,正斜倚在一个丰腴白皙的侍女怀里。另一个体态纤柔的侍女跪坐他脚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捶着腿肚。侍女发间插着根金光闪闪的簪子,动作稍有停顿,那躺在怀中的丰腴侍女便会不易察觉地用膝盖或肘尖顶她一下,示意她不可停下。
庆舍眯着眼,享受地张着嘴,任怀中丰满侍女将一片切得极薄的雪白鱼肉蘸满青绿的芥酱,送进他嘴里。他大口嚼着,鲜烈的辣气和鱼肉的鲜甜在口中爆开,满足地哼了一声。他随手拿起一个盛满酒的金爵,仰脖就灌了下去,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宽阔的下巴流淌到起伏的胸膛上,沾湿了侍女的衣袖和裙裼。他浑然不觉,似乎已经习惯于被服侍着做每一件事。
庆舍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披着暗红甲胄的护卫,身形魁梧似铁塔,面无表情如泥塑木雕。他们全身覆甲,唯一暴露在外的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阴鸷而麻木,透过殿内迷乱的光影和人影,不断扫视着下方的众多宾客、案头堆积如山的酒器,以及角落里那些神色紧绷、侍奉倒酒的奴仆。
卢蒲癸穿着一身庆府低级甲士的轻便皮甲,深色的内衬衣裹得严实,只露出脖颈和手腕,与周遭护卫别无二致。他手握一柄带鞘长剑,看似随意地巡视在靠近殿门处一根巨大廊柱的阴影附近。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整个喧嚣殿堂,牢牢锁定首席之上那庞大慵懒的躯体——庆舍。眼角的余光,却更隐蔽地瞥向席间角落里一个身影。那人正是同样穿着护卫服饰的王何,他低垂着头,正背着手整理身后挂着的武器挂钩上的矛戟,姿态如同最寻常不过的值卫,但左手缩在袖中,手指却在不易察觉地弯曲了几下,发出细微的关节摩擦声。
他们约定的时辰快到了。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卢蒲癸的脊椎窜上来,被他强行用意志压住,浑身的血液却在无声奔涌沸腾。他悄然紧了紧握剑的手,剑柄早已被手心沁出的汗浸湿。王何恰好也侧了下脸,两道目光在不经意间于喧嚣鼎沸的大殿一角极其短暂地碰触了一下。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彼此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燃烧的决绝。
门外阶下,隐约传来几声极细微的鸟鸣,短促而尖锐,仿佛在催促着什么。那不是盛夏的蝉鸣鸟叫。卢蒲癸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那只无形之手狠狠攫住!
就是此刻!
卢蒲癸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至铁石般的坚硬!他猛地吸足一口气,那口气仿佛要将殿堂内所有浑浊的空气都吸进肺腑深处,腰腹力量骤然爆发!整个人如同强弓绷紧至极点后骤然松弦的箭矢,身形骤然从廊柱下的阴影中如怒电般暴射而出!
目标,正是那高高在上、醉眼朦胧的庆舍!
“噌啷——!”
利刃出鞘,寒光如秋泓乍裂!那是他精心打磨、时刻藏在最贴身处的那柄护身短剑!剑长尺半有余,双面开刃,尖端闪烁着一点冷得彻骨的锋芒,划破殿内浑浊凝滞的空气!
“死——!”
一声凝聚了他全部血性与愤怒的狂吼如九天落雷般在喧嚣的殿堂内炸开!卢蒲癸的双眼瞬间因极致的杀意而赤红如血,手臂筋肉虬结贲张,倾尽全身之力,人随剑走,如同一道携着无穷怒火的赤色闪电,狠狠向着庆舍那深衣敞露、毫无防备的胸膛刺去!
这一吼,如同炽焰落入滚油!震耳欲聋的丝竹乐声戛然而止,舞女伶人惊得魂飞魄散,乐器脱手坠落,砸在地面发出混乱破碎的闷响!喧天的笑语、调戏声、划拳行令声如同被利刃齐根切断!整个殿堂被无边的死寂瞬间攫住!
短暂的凝滞后,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倒吸冷气的惊嘶和女人尖厉破音的叫喊!如同群蛇出洞,哗然四起!
几乎在卢蒲癸剑光暴起的同一刹那!庆舍左右那两个如同泥塑木雕、全身覆甲的护卫——那两座沉默的铁塔——瞬间活了!动作快得超越了肉眼的捕捉!靠得较近的那个护卫,身形疾动竟带起残影!仿佛本能超越意识,他魁梧身躯如黑色铁壁般猛地横亘在卢蒲癸冲刺的轨迹与庆舍之间!
“噗嗤——!”
短剑挟着千钧之力、无匹的穿透劲道,凶狠无比地捅进那护卫腹部!剑锋锐利异常,轻易穿透了坚韧皮甲间的缝隙,深深贯入温热的内腑之中!那护卫全身剧烈一震,覆面甲后的眼睛骤然瞪得滚圆如铜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异抽气声响,带着温热血沫!铁塔般的身躯却如同被钉死原地般寸步不移!
与此同时!王何亦从角落阴影中如猎豹扑出!身形快如鬼魅!他手中持的是一柄军中常用的卜字型青铜短戟,沉甸甸如劈山断斧!他目标明确,直取庆舍暴露出来的头颅!
“鼠辈——!”一声惊雷般的爆吼炸开!被侍女包围、看似已醉意深沉、沉浸在酒色温柔里的庆舍,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里哪有半分醉意浑浊?只有如同困兽被激起的、最原始、最暴戾的凶芒!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射穿殿内昏暗的光影!他庞大身躯在兽皮褥子上坐起如同平地突起一座山丘!巨大的身形爆发出与之体重绝不相符的惊人速度!粗壮如寻常人大腿的手臂闪电般向侧边探出!那动作快得几乎扭曲了空间!
“砰!哗啦!”
手臂过处,那只刚刚由侍女喂食而留在几案上的沉重鎏金铜鼎!鼎身刻画着精美繁复的饕餮纹饰,此刻却被这惊人之力扫中,如同一只轻飘飘的空碗般呼啸着飞出!里面残余的酒水滚汤化作漫天赤金雨点泼洒!
铜鼎裹挟着万钧巨力,呼啸着撞向侧方全力刺来的王何!王何眼中陡然升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不闪不避!手中卜字戟依旧保持致命的前刺姿态!
“轰——!”
铜鼎结结实实撞在王何的胸腹侧!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挤压声!王何喉头一甜,一口滚烫鲜血喷涌而出,身体被这无匹巨力撞得倒飞而起!如同破布口袋般重重砸在远处角落的漆柱上!一声沉闷巨响,柱身嗡鸣震颤。他身体顺着柱身滑下,瘫软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头颈软垂,生死不知!
而另一面,卢蒲癸的剑锋死死钉在护卫的腹部!就在那护卫巨大的躯体阻挡住卢蒲癸视线的刹那,庆舍那条未曾动作的粗壮左腿,早已如同一根巨大的攻城撞木,暗蓄着万钧之力,带着呼啸的劲风,如同毒龙钻般凶狠无比地从那护卫身侧缝隙穿出,狠狠踹向卢蒲癸的下盘!
时机拿捏得毒辣刁钻至极!正是卢蒲癸剑刃贯入护卫身体、力道新衰、整个身势前冲已至极限而无法闪避的刹那!
“嘭——!”
沉重皮靴如铁砣般狠狠踹在卢蒲癸左腿大腿外侧!卢蒲癸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猛地撞来!剧痛如同钢锥般瞬间刺穿了他的腿骨!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剧烈后退,刺入护卫腹部的短剑在巨大的后退牵引力之下“嗤啦”一声猛地拔了出来!带出一串滚烫的鲜血和碎裂的皮甲纤维!
卢蒲癸脸色瞬间煞白,额角迸出冷汗。但多年血战的狠戾之气反而被彻底激发!他非但没有顺势后退拉开距离,反而在身形被踹得后仰趔趄的同时,借着那股反震过来的、震痛自己大腿的巨力,拧腰旋身!以伤腿为轴!一个迅猛的旋身,手中沾血的短剑再次化作一道索命的疾电,卷动腥风,向庆舍袒露的腰腹要害反削过去!剑尖掠过,划出一道惨亮刺目的血线!庆舍腰腹处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啊!”一直紧紧缩在庆舍身畔的那丰腴侍女发出一声凄厉得变调的尖叫,捂着眼浑身筛糠般狂抖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周围的宾客早已吓破了胆,杯盘被掀翻,汤水污秽淋漓,酒菜油汁四溅,滚烫汁水烫伤脚踝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连滚带爬着撞翻案几,拼命向殿外甬道、角落深处任何能藏身的地方鼠窜躲避,互相拥挤踩踏,哭喊声响成一片。
“找死!!!”腰腹间传来的剧痛反而彻底引爆了庆舍骨子里的暴虐凶性!他看也不看腰间那并不算深的伤口,鲜血淋漓更刺激了他的狂暴!那双因醉酒和暴怒而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杀戮的血光!先前被王何撞开的另一名护卫,此时如同最忠诚的恶犬,血淋淋地扑倒在卢蒲癸侧面,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了卢蒲癸那条受伤的左腿!
卢蒲癸重伤在身,猝不及防被猛地一拉,身形一个趔趄!刺杀带来的绝佳时机瞬间流逝!
庆舍巨大的身躯猛然站起,带起的劲风几乎将旁边几个矮足漆案都掀翻!他庞大阴影笼罩了因腿伤被暂时拖住的卢蒲癸!一只骨节粗大、宛如蒲扇般的手掌如同巨蟒出洞,又似铁钳合拢!五根粗壮手指带着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精准无比地扼住了卢蒲癸握剑的右手手腕!那触感坚硬如磐石,瞬间传来的巨大挤压之力仿佛要将骨头捏碎!
卢蒲癸握剑的手腕剧痛钻心!指关节被捏得发出不堪重压的摩擦声!但他咬碎了牙关,脸上肌肉因极致剧痛而扭曲狰狞,竟仍死死攥住那柄锋利的短剑!指节用力过猛而一片青白!他狂吼一声,腰腹发力,身体如同被钉在原地般奋力前挣!全身的血气、怨愤在此刻彻底燃烧!另一只手闪电般从腰间再次拔出一把更短、藏在贴身处的淬毒匕首!
匕首通体乌黑,唯刃口泛着一点幽冷的蓝光。它无声地刺向庆舍因暴怒而圆睁的、布满血丝的凶目!
就在那柄淬毒匕首的幽蓝尖锋,离庆舍暴睁的眼球不到半寸的刹那!
“滚!”惊雷般的暴吼带着血腥气从庆舍口中炸开!扼住卢蒲癸右手腕的那只巨掌猛地爆发!如同巨型铁钳被大力神悍然合拢!筋骨爆裂的“咔嚓”声清晰刺耳!卢蒲癸的右手腕骨应声被彻底碾碎!手臂以一个诡异恐怖的角度向后扭曲过去,白森森的骨茬瞬间刺穿了皮肉和破裂的衣袖!
“呃——啊——!!!”卢蒲癸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嚎!浑身因骨碎剧痛而剧烈抽搐!那柄淬毒的乌黑匕首再也无力握住,“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尘埃!那将他拖拽在地的护卫,见卢蒲癸受此重创,自己腹部血涌如注,再也支撑不住,眼白一翻,沉重的铁甲身躯彻底瘫软倒下!
庆舍狞笑着,眼中血光喷涌,如同彻底癫狂的怒兽!左手巨掌力道如碾碎枯草般碾碎了卢蒲癸的右手骨腕后,丝毫没有停顿!顺势沿着卢蒲癸那条手臂向上猛然一撸!仿佛在撸掉一截碍事的枯枝!接着巨大五指张开,如同天罗地网般兜头罩下!狠狠一把攥住了卢蒲癸的喉咙!
“吼——!”
庆舍喉间爆发出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攥住卢蒲癸咽喉的手指如同铁铸!猛地向上将其整个身体提离了地面!卢蒲癸双脚悬空,脸色瞬间由惨白变成恐怖的酱紫色!破碎的右手腕处鲜血混合着骨渣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在尘土间。喉咙被扼住,连惨嚎也发不出,双腿在虚空中狂蹬着抽搐,眼神开始涣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殿门之外!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地动山摇般的轰隆巨响!
“轰!!哗啦——哐啷!!!”
巨大沉重的门扉在瞬间被彻底撞碎!碎裂的厚重木屑如同一阵狂风暴雨般向内激射!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撕裂耳膜的咆哮呐喊:“为国除贼!杀!!!”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地火岩浆骤然破开地面,裹挟着无数锋锐冰冷的金属撕裂声、沉重脚步踏地的震动声、金属甲叶摩擦磕碰的喧哗声,如山洪决堤、火山爆发般疯狂地涌入这血腥的殿堂!
无数黑压压的身影如同钢铁洪流般冲破殿门处弥漫的木屑尘烟!他们甲胄鲜明,手持寒光闪烁的青铜长戟、长戈、沉重盾牌!领头的将军身材劲健挺拔,一身黑沉沉的精良鳞甲在殿内透入的光线下闪烁着阴冷的杀气。他手中挺着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剑锋所指,直指殿宇中央那扼住卢蒲癸咽喉的庞大身影!正是田无宇!
“庆舍逆贼!伏诛!”田无宇的吼声如同霹雳,在轰然巨响的余波中震荡!身后的百战精兵沉默而迅速地展开,如同汹涌的潮水分成数股,一部分直扑内厅核心,另一部分铁流般冲向殿侧小门、后窗通道!锋利的长戈毫不留情地朝那些刚刚因躲避而挤在角落里的宾客随从挥砍而去!惨叫声、求饶声、兵刃切肉的闷响、濒死的垂死挣扎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哭喊!殿内刹那间化作修罗场!
原本尚存一缕生机的卢蒲癸,那失神的瞳孔里最后倒映出田无宇挥剑指向庆舍的身影,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想咧开一个笑容。下一秒,庆舍那只扼住他咽喉的铁掌上青筋根根暴起!只听“咔嚓”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卢蒲癸的头颈以一个怪异的角度软塌塌地垂了下去,肢体停止了抽搐,再无声息。如同扔掉一袋沾满血腥的沉重垃圾,庆舍狞笑着,手臂猛地一挥,卢蒲癸的尸体便软塌塌地脱手飞出,狠狠砸在混乱奔跑的宾客人群中,再次惊起一片绝望哭嚎!
“杀!”田无宇目眦欲裂,不再废话,挺剑猛进!
庆舍环顾四周,目光如染血的尖刀扫过满殿如虎狼扑上来的甲士,掠过卢蒲癸瘫软的尸身,又瞥见角落里王何那毫无生气的躯体!他猛地仰头,发出一声震动整个殿堂的咆哮!那吼声绝非绝望恐惧,竟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甚至近乎癫狂的兴奋!如同沉睡的凶兽终于被彻底点燃了血脉中的野性!
“哈哈哈!来得好!爷早腻烦了杀那猪狗!今日便让尔等鼠辈尝尝爷的力撼山河!!!”吼声未落,他庞大的身躯骤然动作!那动作带着无与伦比的爆炸性力量和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速度!如同移动的攻城巨椎猛地撞向身侧!目标正是支撑这偌大殿堂顶部的巨大廊柱!
那廊柱需两人合抱粗,通体朱红漆柱,深深扎根于殿基之上,是支撑屋顶重量的关键承重!柱身之上,雕绘着繁复庄严的云龙图案。
“砰——!!咔……嚓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爆响!整个地面都剧烈晃动了一下!梁顶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廊柱竟被这山岳般的巨力撞得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坚固的木质柱身上炸开无数飞溅的碎木屑,厚漆崩裂脱落!雕龙纹饰瞬间扭曲炸碎!柱体上出现了蛛网般寸寸蔓延的裂痕!
庆舍猛地旋身,撞开一个从侧方持矛刺来的军卒,反手轻易夺过其矛!那杆沉重的青铜长矛在他粗大的手中如同轻灵的竹竿!矛影一闪!如毒龙狂卷!矛尖洞穿另一名冲上甲士的胸膛,将其挑起、甩开!动作一气呵成!旋即他以矛杵地,借力稳住身形,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了那个挺剑指挥、正向自己逼近的黑甲将军——田无宇!
田无宇脸色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如寒星。他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尖未沾血,却弥漫着无形的锋锐气势。身后的亲兵死死顶住潮水般奔逃的宾客,控制着殿门和后道。源源不断的有甲士正从外面涌入,锋利的戈戟围拢过来。
庆舍嘴角咧开一个狰狞无比的笑容,露出森森白牙,如同欲择人而噬的凶兽。他右手猛地向前一探!就在他身侧一张翻倒的矮几旁,斜插着一柄厚重沉实的双耳青铜钺!此钺形制古朴,双刃厚重如同板斧,中间开凿一孔可安长柄!钺面布满斑驳绿锈暗红血痕,一看便是饮过无数鲜血的古旧杀伐重器,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嗡——!”
沉重的青铜钺被庆舍那只布满了厚茧和血污的巨手一把攥住钺柄!空气仿佛被这只猛然握住古物的手压出了一圈震动波纹!他单手抡起这柄重量远超寻常兵器的巨钺!
“来!让爷看看齐狗公族养的利齿!”他咆哮着,如同巨神夸父挥舞桃木杖!青铜钺挟着斩断山脉的可怖力量,撕裂空气发出鬼哭般的啸叫!以崩山之势,向着田无宇当头狂劈而下!那巨力破空,竟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田无宇瞳孔骤然收缩!庆舍这含怒一击的力量远超他的预料!他不敢硬接,脚下步法变幻,身形猛地一矮、一侧,如狸猫般迅捷无比地向旁边滑开半步!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迅疾如电的流光,顺着钺身砸下的磅礴力道向上斜斜擦撩而起!这一剑并非硬撼,而是如灵蛇吐信!剑尖精准无比地啄向庆舍握钺那只手的手腕关节!
“铮!”
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剑锋在钺身厚重的青铜表面上擦出一溜细碎火花,却没能伤及庆舍手腕分毫。厚重的铜钺裹挟着万钧之势砸落在地!青石铺就的地面如同被天外陨石撞击般骤然爆裂开!碎石粉屑如同暴雨般向四周狂猛迸溅!
“轰隆!”
震天的巨响让整个殿堂嗡鸣震颤!地面被砸出一个数寸深、蛛网密布的巨大凹坑!凹坑中心位置,那沉重的青铜钺深陷其中,刃口处甚至迸开了细微的卷曲!一股烟尘轰然扬起!
田无宇虽险险避开这足以将他连人带甲砸成肉泥的一击,但巨大的冲击波震动下盘,他被震得脚下不稳,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胸中气血一阵翻腾!他身后数名躲闪不及的兵卒被四溅的碎石击中,惨叫着扑跌在地!
一击落空,庆舍毫不犹豫!他庞大的身躯没有丝毫迟滞,如同发狂的犀牛,轰然拔起深嵌石中的青铜钺!带起的碎石如同飞蝗!双手握持钺柄末端,腰腹骤然发力!整个人原地猛转!双刃青铜钺借着他强悍的腰力旋舞开来!沉重的钺风在周围三尺之内瞬间清场!如同平地刮起了一阵致命的金属风暴!
“呜呜呜——!”
巨钺盘旋,发出沉闷恐怖的破空咆哮!旋舞的青铜刃化成了一个浑圆无缺、寒光吞吐的死亡之轮!靠得稍近的三四名田无宇亲兵连反应都来不及,瞬间被卷入这死亡风暴之中!一声声骨骼碎裂、血肉被蛮横撕裂的爆响混杂着凄厉短促的惨嚎炸开!残肢断臂、头颅碎片混合着滚烫的血液泼洒飞溅,猩红的雨点瞬间涂抹了方圆数丈的地面!
血雾弥漫!腥气冲天!
“立盾!合围!”田无宇强压喉头翻涌的气息,厉声嘶吼!声音里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清了,眼前这巨人,纵然在酒色中耗费了部分力量,此刻爆发出的凶悍依旧令人心胆俱寒!
“嗷——吼——!”
围拢上来的军卒训练有素!前排持戈挺矛者迅速后撤!后排早有准备的厚重藤牌手齐声暴喝!巨大的、由坚韧藤条编就、覆着生牛皮的盾牌如同城墙般迅速合拢、竖立!数十面藤牌组成了一个严密的半圆,盾牌下方带着三角支撑,重重地顿在地上!
“嘭!嘭!嘭!”
沉重的青铜巨钺带着庆舍狂怒的全部力量狠狠劈砍在层层叠叠的藤牌盾阵之上!如同重锤擂鼓!巨力冲击让最外层几面藤牌瞬间爆开巨大裂痕,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后面的持盾手手臂剧震,骨节发出痛苦的呻吟,脚下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整个盾墙凹陷下去一大块!盾面被硬生生砸出无数碎木屑和崩飞的藤条!
但就在青铜钺力道被盾阵层层化解、威势稍缓的刹那!盾阵之后!几十杆积蓄已久的锋利长矛如同毒蟒出洞!从那藤牌上预留的观察和突刺孔洞中,骤然穿透而出!矛尖幽冷刺目!密集如林!带着夺命寒光刺向被盾阵暂时阻挡了势头的庆舍身体!
“噗噗噗噗——!”
一串沉闷的入肉声!矛尖轻易刺穿了庆舍身上那质地上乘、本可抵御普通箭矢的精织丝绸深衣!
鲜血如同怒放的恶之花,瞬间绽开!腹部、肋下、肩头、大腿!猩红的血点迅疾扩大,浸染锦缎!庆舍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旋舞的巨钺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迟滞!
“啊——!!”剧痛如无数钢针扎进大脑!庆舍发出一声狂暴不似人声的咆哮!疼痛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那毁天灭地的凶性!他双目赤红如血,眼角几乎瞪裂!竟不顾身上那些深深嵌入皮肉的长矛!双臂上虬结的筋肉如同岩石般块块贲起!青铜巨钺再次被他以更加疯狂的力量抡动起来!
“咔!咔!咔咔咔!”
一连串脆裂的爆响!那些深深扎进他腰腹、大腿等处还没来得及拔出的矛杆,竟被这纯粹无匹的暴力硬生生折断!矛头断裂在体内,带出更大的伤口和血肉!
“杀!!”庆舍的吼声震裂云霄!他放弃了旋舞,双手紧握钺柄,如同挥动攻城凿!顶着密如骤雨的戈戟攒刺和后续新的长矛穿刺!悍然向前猛撞!那庞大的身体如同失控的攻城锤!裹挟着一片血光!狠狠撞向刚刚重新立起尚不稳固的藤牌盾阵!
“轰隆——!!!”
更加沉闷恐怖的撞击声!这一次,数面藤牌应声彻底炸裂!木屑、藤条、碎皮如同暴雨般漫天飞洒!几名举盾的军卒被直接撞飞!骨骼断裂声清晰可闻!沉重的盾墙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硕大的豁口!破碎豁口之后,庆舍那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地狱爬出的庞大身形显现出来!身上插着数根折断矛杆的碎片,肌肉如岩石棱角分明,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他血红的双眼死死锁住了豁口之后指挥若定、却又不得不再次后退的田无宇!
“挡我者死!!!”咆哮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厮杀嘶吼!
庆舍拖着沉重的青铜钺,大步流星直扑田无宇!浑身浴血如凶神,庞大的身躯带着势不可挡的冲击力,沿路所有胆敢阻挡他的士兵,无论是持枪还是挺盾,皆被他手中的巨钺或挥扫砸飞,或被那具血肉之躯野蛮冲撞得骨断筋折!人挡杀人,神挡弑神!
田无宇眼神冰寒!他深知绝不能退!若让这巨兽彻底冲破中军,殿外宾客溃兵与殿内本就混乱的局势一旦被搅得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而他身后源源涌入的军士正源源不绝堵上缺口!
他双手紧握剑柄,剑身微侧,腰胯下沉,摆出了军中格杀强敌的进身步法!迎着庆舍那凶焰滔天直扑而来的身影,就要迎上这暴风!
就在两人即将短兵相接、碰撞出死亡火花的刹那!
“砰——轰隆——哗啦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从殿宇另一侧传来!随之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坍塌声、梁木断裂的惨嚎声!
被庆舍先前巨力撞出的裂痕、以及此刻他如同疯狂巨兽不停踩踏地面引发的剧烈震荡!那根需两人合抱粗的承重朱漆巨柱,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最后呻吟!
粗大的红柱自被重创之处彻底拦腰崩断!沉重的斗拱飞檐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撑!整个殿堂巨大的屋顶如同垂死的巨兽轰然倾颓砸落!断裂的巨梁、崩塌的椽子、破碎的瓦片、厚重的泥土混合着折断的雕花隔扇……如同天河决口般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
这毁天灭地的场景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田无宇脸色剧变!当机立断大吼一声:“避梁!!”身形如同被无形巨掌猛推向后!周围军卒更是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围杀庆舍,纷纷连滚带爬地向墙角、尚未倾覆的殿门处、坚固的几案后逃窜!
烟尘如同沙尘暴般骤然升腾弥漫,瞬间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空气中只剩下木材撕裂折断的恐怖爆响和无数重物砸落地面的沉闷轰隆!惨叫声如同被巨掌掐断了脖子般骤然凄厉扬起,旋即又被更猛烈的轰隆声淹没!
庆舍那正要扑出的身躯亦被这近在咫尺的毁灭巨变所惊!他庞大的身体猛地一顿!巨力扑出的势头被强行遏止!脚下的地面如同巨鼓般剧烈震动!无数碎裂的瓦砾和灰尘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头上!烟尘迷了他的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须臾迟滞!
一根自顶穹坠落的沉重方形大梁!这根比成年壮汉腰身还粗的巨木,如同死神的镰刀,不偏不倚!挟着崩天裂地的气势!从混乱烟尘中精准无比地轰砸在庆舍因抬头观瞧而暴露出的后颈肩背之上!
“轰——咔!!!”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到极点、仿佛万钧巨锤砸碎厚重瓷器的骨裂声!
大梁砸落之地,烟尘轰然如蘑菇云般炸起!
烟尘稍散。残破的大梁一端深深砸进地面,另一端斜翘起。梁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缓缓在地面流淌出来。庆舍上半截躯体几乎被压扁在大梁之下。只有那双粗壮虬结、至死依旧紧握着青铜钺柄的双臂兀自伸出大梁之外,暴露在弥漫的烟尘和微光之中。青筋暴起的指关节死死扣着钺柄,仿佛凝固在生命最后的战斗姿态里。
整个残破倾颓的殿堂废墟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烟尘还在簌簌落下,残存几处木料劈啪作响,燃烧起来,发出明灭闪烁的光。哭嚎声、呻吟声渐渐微弱下去。
田无宇拨开几片坠落的沉重窗板碎木,从一处三角空隙中站了起来。他吐掉一口呛入的血泥沫子,黑沉沉的铁甲上沾满了厚厚的泥灰和点点血渍,面容冷硬如铸。几个动作尚算敏捷的亲兵迅速扑到他身边护卫。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投注在那半截斜翘、下方压着庆舍破碎残骸的大梁之上,在那双紧握铜钺、兀自指节泛青的巨手上微微停顿了一瞬。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在他眼底如冰面下的暗流般掠过,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步踏出,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洼和冰冷的石砾碎木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钝响,绕过那根宣告终结的巨梁残骸,穿过一片狼藉的血污尸块,径直走向那道被撞裂、但结构尚未崩塌的殿门方向。
田无宇在门槛处站定。夕阳浓稠似血,如巨大的熔炉倾倒,灼热炽烈地泼洒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和黑沉铁甲之上。殿外广场上,最后零星抵抗的庆氏护卫如同枯草般被汹涌上来的军卒砍倒。残余的宾客、奴仆、歌姬、伶人等等蜷缩在广场角落瑟瑟发抖,面如死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公孙灶府上的黑衣护卫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关键位置,协助控制局面。
“将军!”一名斥候模样的轻装骑士满身大汗淋漓,从广场边缘一路小跑冲来,隔着数步便单膝点地,声音嘶哑急促:“报!庆封回返车驾!距……距西城门已不足三里!”
田无宇的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幽深古井中投入了烧红的烙铁。他微微侧首,对着身边一名等候指令的亲信统领,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铁石之意,穿透这片屠场中渐渐弥漫开来的死寂:“速速关闭西城门!传令四门戒严!庆氏乱党余孽,有敢走脱一人者,立斩!收束残军,清点首级!”
言毕,他再不犹豫,迈开沉稳大步,踏过地面上横流的污血与夕阳惨烈的光芒,径直向府门之外走去,黑色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一道肃杀的弧线。亲卫统领紧随其后,嘶声发布着命令。
当庆封那辆装饰得富丽堂皇、镶金嵌彩的四驾马车,拖着一路烟尘和车内残余的酒肉浊气,在落日熔金的光晕下缓缓驶近临淄西城门时,眼前景象令车上刚刚惊醒、犹带几分昏聩的酒客愕然僵住。
巨大的黑色城门并未如常开启。两扇由厚重沉木包着坚实铁叶的门扇死死闭合,如同巨兽紧闭的森森獠牙。高达数丈的青灰墙砖在晚霞涂抹下显出几分凄厉的铁锈红。城门楼之上,肃立着无数甲士的沉默身影,密密麻麻的枪戟尖端在夕阳下折射着千万点冷硬、嗜血的寒芒。一种无形的肃杀寒意,如同巨蟒收紧的躯干,无声无息地将城门内外冻结。
马车的扈从骑兵下意识地策马向前,想要喝问。领头将领刚扬起马鞭,一声冰冷的喝斥如同铁箭般从城垛后射出:“令!紧闭城门!一应人等暂不得出入!违者视同谋逆!”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血腥气。
庆封扶着车窗的手猛地收紧!松弛肥胖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刺眼的白!他死死扒着窗棂,探出半截身体,那张因常年沉醉酒色而油光浮肿的脸,在夕阳血色的涂抹下扭曲变形,眼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昏沉和残留的酒意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现实碾得粉碎!他死死望向西城门楼上那一排排沉默肃立、矛戟如林、在落日余晖中仿佛由暗铁熔铸而成的身影!那些不是他熟悉的庆氏卫兵!
死寂!彻骨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毒蛇猛然缠住了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车内两名新宠的美姬似乎才从混沌中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攀附在庆封手臂上,嗲声嗲气地扭动着询问:“大人……怎的还不进城……”其中那个年岁尚小、脸上犹带泪痕的女孩甚至娇嗔地摇晃着庆封的手臂。
“滚!!!”一声竭斯底里、仿佛肺腑都要炸开的咆哮从庆封喉咙深处骤然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犬的惨嚎!他猛地抽回手臂!力道之大,带得那两个措手不及的美姬尖叫一声,狠狠撞在车厢后壁!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瞪着车窗外那座紧闭如囚笼的西城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肥硕的身体因极致的惊怒和恐惧而筛糠般抖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风箱!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那价值连城的锦袍!一股浓烈的、濒临失禁的腥臊气味开始弥漫在车厢的馥郁香气中。
“掉头!!南门!!快!去南门!!!滚开!滚!!!”他疯狂地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庞大的身体在车厢里如同发狂的熊罴般乱撞乱蹬!踹倒了案几,踢飞了酒具!碎片四处飞溅!“驾车!走!立刻!!不走就砍了你!!!”
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到魂飞魄散!本能地一扬鞭!健骡吃痛!马车在狭窄的护城河桥面上惊惶失措地原地急转!沉重的车轮狠狠碾过桥边石栏!碎石飞溅!拉拽着辕马的骑士被骤然的转向冲力带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的惨叫声和骡马的嘶鸣、扈从骑兵队伍被迫跟随掉头的混乱声交织在一起!这支昔日耀武扬威的队伍,此刻如同一群没头苍蝇,惊惶地裹挟着那辆华丽的囚车,仓皇逃离这座紧闭门户的都城!身后紧闭城门楼上那沉默的枪戟,如同无数冰冷的眼睛,目送着这耻辱的奔逃,迅速消失在暮色深处滚滚腾起的烟尘之中。
夕阳最后的壮丽余辉在燃烧,倾泻向空旷的齐国大殿,将殿中铺陈的青灰石砖染成一片刺眼的血红。平日肃然林立的仪仗甲兵杳无踪迹,唯有一队队沉默无言的黑甲武士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沿着殿柱与廊道延伸出去,如同用冰冷沉重的铁石在大殿的威严底色上重新勾勒出的森严轮廓。沉重的甲叶在殿宇间偶尔会撞击到一起,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肃杀“咔嚓”声。
阶陛之上。公孙灶清矍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深陷的眼窝里燃着两簇凝练如冰焰般的光亮。他身着深紫色的卿大夫上朝袍服,腰悬象征司寇之权的青玉琀蝉古剑,宽大袍袖下的双手稳稳交握。一步一顿,步履沉稳异常地踏上殿阶,在御座左侧约丈许之处站定,目光平直地看向前方虚空。
在他身侧半步距离,立着同穿紫色朝服的公孙虿。虿生得更加魁壮,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紧抿的嘴唇像是刀锋凿刻般平直僵硬。他同样悬剑,站姿如同一株虬劲的千年古柏扎根石中,带着一股刚正威严的不动气势。他的目光如同磐石上的刻痕,沉稳得没有一丝浮动,稳稳落在大殿正门之外那片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暮色里。
两人之间隔着那段寸许的距离,空气似乎被冻结粘稠如胶。他们身形巍然不动,唯有无言的沉默在血色夕阳里肆意弥漫。
殿外广场上浓重的血腥气息尚未散尽,依然在晚风中隐隐浮动,刺鼻地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深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田无宇大步踏上殿前宽阔空寂的广场,他那身沾染了烟尘、泥浆和干涸血痕的黑铁重甲每踏下一步,都发出沉闷如擂鼓的落地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前激起一阵阵回声漩涡。他踏上殿阶,跨过那道象征权力的高大门槛,径直走到二位上大夫阶下五步之外方才站定。
“两位大夫。”田无宇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如同饱饮干渴后又骤然开口说话,喉头摩擦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音,却依旧如同金铁般硬净明晰。他微微低头,抱拳向上躬身行礼,甲胄在动作中发出了艰涩的摩擦声。
“庆氏嫡支、府内卫卒、所部私兵,三百七十一级已验毕。”他吐字沉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滚烫的铁砧上锤打出来,“宾客属从三百二十八级,奴仆贱役二百四十六级。”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声音压得更沉一分,“此外……误伤所毙各色人等……百有二十级。”
一阵死寂。唯有更漏水滴击打铜盘的声音在空旷大殿的角落里清脆响起。
“庆氏逆首庆舍,已被大梁压毙,残躯尚存。庆封老贼……不知所踪。”田无宇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公孙虿雕塑般没有表情的脸,最终落在公孙灶那双深潭无波的眼睛上。
他语罢,抱拳之手缓缓撤开落下,重新垂于身侧甲胄之外,动作自然得如同收刀归鞘。接着,田无宇便不再言语。如同殿内一根突兀却坚实的巨柱,安静伫立于阶下那片渐渐黯淡的血色光影之中,默然等候。浓烈的烟尘和血渍几乎将他整个人染成一座古旧的青铜雕像,唯有甲片细微的磨损在夕照里反射出几点微弱的光。
公孙灶的目光落在田无宇那身如同刚从血污泥潭中捞出来的铁甲上,深陷的眼窝中冰焰微烁。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拂过古琴最低沉的弦:“田将军,劳苦功高。”
这声音在大殿内如投入古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涟漪,旋即湮灭。
公孙虿也缓缓颔首,动作幅度很小,但那僵硬的线条却因此显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将军勇烈,公室铭记。”他声音更加低沉短促,如同岩石敲击,落地有声。
“此乃臣份内。”田无宇微微低头,沉声回应,姿态恭谨如仪,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语句,随即再次开口,声音稳定而清晰:“庆氏门客府兵,尚有千余,散居城中各坊、城外别院。”
话音落点清晰地敲击在肃杀大殿的地面上。公孙虿紧抿的唇线仿佛更僵直了一线,他目光如同沉铁,缓缓抬起,望向空旷殿堂穹顶那些被夕照染成铁褐色的巨梁,目光深邃如同穿透屋宇,看向外面夜幕降临前最后的光景。
公孙灶清瘦的手指,却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不易察觉地轻捻了一下袖口繁复厚重的暗纹刺绣:“将军……有何高见?”他语调沉缓,如同将一团滚烫沉重的铁投入冰水之中。
田无宇深黑色的甲胄在殿内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中如巨大的磐石屹立。他微低着头,前额被铁盔边缘投下的暗影遮蔽大半,只能看到下颌紧抿成一道固执的线条:“臣愚见,当驱羊入圈。着有司……”他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低沉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锤炼的钢锭,“——悉数收押。由司寇府……亲鞫定夺。明正……典刑。”
当“典刑”二字沉甸甸吐出之时,殿内的光线骤然又暗沉了一分,窗外血色落日终于彻底沉入大地怀抱的尽头。殿角几盏长明鱼膏铜灯早已被内侍无声地点燃,火苗无声跳跃,昏黄微光挣扎着撑开一小片空间,在田无宇沉郁的盔甲和公孙灶、公孙虿如泥塑石雕的紫袍身影上投下重重变幻莫测的阴影。
公孙虿骤然转头!那双在摇曳灯火下显得愈发幽深锐利的眼睛,如同即将扑击前的猎隼,射出两道带着千钧重压的实质目光,牢牢钉在身侧公孙灶那半边被灯影笼罩住的、清矍而沉静的侧脸上!
公孙灶在灯影明暗交接处微微阖了下眼。他置于身前的双手在宽大袍袖中似有极轻微的挪动,袖袍的褶皱阴影随之变幻。再睁开眼时,他目光沉稳如古井无波,迎向公孙虿那逼视的眼锋深处,缓缓颔首,动作极其沉稳,如同巨山倾轧:“善。司寇府……雷厉当行。勿使……一贼逃刑戮。田将军……全力策应司寇府行事。”最后一句,语速稍缓,每一个字都清晰落在灯影摇曳的空气里。
公孙虿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定定地望着公孙灶,那双眼睛深处,冰层般的坚硬背后,仿佛有无数暗涌的潮汐在无声无息地冲撞。终于,他也缓缓点了一下头,动作比公孙灶方才更加沉重短促,如同精锻的硬铁砧板在台面上轻轻叩击一下。
“诺。”声音短促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