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把最后一颗药丸放进瓷罐,盖上盖子时手指抖了一下。他没停顿,顺手将罐子推到柜子深处,像是怕自己再看第二眼。
阿蛮蹲在柜台边啃野果,见他半天不动,仰头问:“齐哥,你是不是又饿出毛病了?”
“没有。”他揉了揉太阳穴,“就是眼皮沉。”
“你昨晚就眯了那么一会儿,还说没事。”她跳下凳子,端了碗温水递过去,“喝点,别等会儿给人抓药手抖。”
齐昭接过碗,小口喝了两口,忽然笑了:“今天倒是勤快。”
“我本来就不懒。”她撇嘴,“再说了,你都累成这样了,我不动谁动?”
他没接话,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一本边角卷起的册子,封皮写着《百草图录》四个字,纸页泛黄,像是翻过无数遍。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夹着的一朵干花:“今天开始,你跟我认药。”
阿蛮凑过来,鼻尖几乎贴上书页:“这不就是藤条吗?”
“是霜叶藤。”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一格抽屉,取出一把晒干的藤条,“你看它卷曲的样子,像不像冬眠的蛇?摸一下。”
她伸手碰了碰,指尖刚触到,耳尖的银毛轻轻一颤:“凉的……而且……心里有点冷?”
齐昭猛地抬头,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出声:“对!就是这个感觉。它性寒,主引路,能带药力走深。”
“我能感觉到?”她愣住。
“你能。”他把藤条放回抽屉,合上前顿了顿,“别人看不见这些,你能,说明你天生就懂它们。”
阿蛮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第一次认识它。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透,后山雾气未散。
她背着个小药篓,手里攥着那本《百草图录》,照着昨夜齐昭画的简图找药。图上标了几处:霜叶藤、月见草、冰心苔。她一边走一边对照,时不时停下来闻一闻、摸一摸。
转过一道石坎,她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树根旁,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蜷缩着,后腿被铁夹死死咬住,伤口溃烂,一张泛黄的符纸贴在皮毛上,边缘渗着黑血。
阿蛮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她记得齐昭说过的话:“三不碰——不明毒、未解咒、带血符不徒手取。”
她掏出随身的小刀,用刀尖轻轻挑开符纸。符纸落地瞬间冒了一缕青烟,她没退,反而蹲得更低。
“别怕。”她低声说,“我哥说过,疼的时候听着人声就能熬过去。”
她环顾四周,很快在石缝里找到几株月见草,又在背阴处寻到一片湿润的冰心苔。她摘下叶子,嚼碎,敷在伤口上。药泥刚盖住溃烂处,灵狐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低吼。
“我知道疼。”她没缩手,“可我不走,你忍着。”
她撕下衣角布条,小心翼翼包扎好,又从怀里掏出半袋干粮,放在狐狸嘴边。“吃点,有力气才能活。”
做完这些,她拍了拍手,轻声说:“我得回去了,齐哥该等我了。”
她没回头,一路快步下山。
回到济世堂,齐昭正坐在炉边磨药粉,听见脚步声抬眼:“采到了?”
“采到了。”她放下药篓,把几味草药一样样拿出来,“还碰上个家伙。”
她把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问:“我是不是弄错了?那符纸……会不会有危险?”
齐昭听完,放下药碾,认真问:“你用什么清理的伤口?”
“月见草和冰心苔,我都认过了,图录上有。”
“包扎呢?”
“撕了衣服,先垫了干净布。”
他点点头:“没用错。而且你知道避符、知进退,比很多人强。”
阿蛮松了口气,但还是问:“那狐狸……会不会死?”
“不会。”他笑了笑,“它能撑到你出现,就说明命硬。再说了,你不是给它留了吃的?”
“可它伤得那么重……”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他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剩下的,交给时间。”
傍晚,炉火正旺,老姜头在角落里补药篓,针线穿过粗麻布,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阿蛮坐在门槛上剥果子,耳朵时不时动一下,像是在听什么。
“怎么了?”老姜头抬头。
“后院……好像有动静。”
话音刚落,一个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是那只灵狐。它瘸着腿,走到阿蛮面前,轻轻放下一根尾羽。羽毛泛着淡青光晕,像是浸过晨露的竹叶。
它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阿蛮愣住,伸手捡起羽毛,指尖传来一阵微暖的触感。
“哎哟。”老姜头哼了一声,“连灵狐都认你了,了不得。”
齐昭从里屋走出来,看见羽毛,笑了:“这是谢礼。”
“真是给我的?”阿蛮捧着羽毛,声音有点发颤。
“不然呢?它又不会送我。”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们阿蛮现在也是小医师啦。”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掉进了井里。
老姜头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看了看羽毛,又看了看她:“往后采药,别一个人跑太远。药篓我给你换个新的,结实些。”
“真的?”她惊喜。
“假的。”他板着脸,“我是说,你要是敢摔了我的旧篓子,我就真打你。”
阿蛮吐了吐舌头,抱着羽毛跑进屋里,生怕他反悔。
齐昭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嘴角一直没放下。
老姜头走过来,低声说:“你教得不错。”
“她学得快。”
“不是谁都敢去碰带符的伤。”
“她不怕。”
“不是不怕。”老姜头摇头,“是知道该怕什么,不该怕什么。”
两人没再说话,屋里传来阿蛮翻箱倒柜的声音,像是在找地方藏羽毛。
第二天一早,阿蛮天没亮就醒了。
她悄悄爬起来,把羽毛用油纸包好,塞进药篓夹层。然后背起篓子,轻手轻脚打开后门。
齐昭正蹲在炉边生火,听见动静回头:“这么早?”
“我去后山看看。”她说,“昨天那地方,月见草长得好,多采点。”
“带上刀。”
“带了。”
“别碰陌生草。”
“知道。”
“遇到活物,先喊一声。”
“行了行了。”她摆摆手,“我又不是小孩。”
齐昭直起身,往她药篓里塞了两个馍:“回来吃饭。”
她点头,蹦跳着走了。
山道上雾气还没散,她走得飞快,心里惦记着那片背阴坡。走到半路,忽然察觉脚下泥土有异样波动。
她停下,蹲下身,扒开落叶。
土里埋着半截断枝,上面刻着模糊符纹,颜色发黑。
她皱眉,想起齐昭提过一句:“有些猎妖人会在夹子周围设引阵,靠怨气招兽。”
她没动那树枝,而是绕开几步,从另一侧上坡。
采完药,她正准备下山,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呜咽。
循声找去,一棵老槐树下,一只灰毛小狐崽正用头拱着母狐。母狐腹部有伤,气息微弱。
阿蛮蹲下,小狐崽警惕地往后缩,但没跑。
她从怀里掏出半个馍,掰碎了放在石头上。
“吃吧。”她轻声说,“我不碰你们。”
小狐崽犹豫片刻,终于凑过来啃食。
她趁机看了看母狐的伤,不算深,但沾了泥,容易化脓。她拿出随身带的药粉,轻轻撒上去,又用干净布条包好。
“你们在这儿别动。”她说完,起身,“我晚上再来。”
她没告诉齐昭这事。
当晚,她偷偷带了半碗米汤和一块烤肉,摸黑上了山。
母狐已经能站起来了,见她来,没躲,只是低低叫了一声。
她喂完小狐崽,坐在树根上休息。
夜风拂过树林,她忽然觉得,这山比以前热闹了。
第三天,她照常跟着齐昭认药。
齐昭拿出一味新药:“这是暖阳根,性温,主补气。你看它切面,红中带金丝。”
她接过药材,仔细看了看,忽然说:“它……心里挺暖的,像晒着太阳。”
齐昭笑了:“你又看见了。”
“嗯。”她点头,“而且,它想被人用。”
“那就让它派上用场。”他把药放进罐子,“今晚第一炉,加它。”
阿蛮看着他煎药,火光映在她眼里,一闪一闪。
炉火噼啪响了一声。
她忽然问:“齐哥,你说我以后能不能也熬出那种药?就是……让人一喝,心就松开的那种。”
齐昭搅着药汁,头也不抬:“你现在就能。”
“真的?”
“你救了狐狸,它们记得你。”他抬起眼,“药效从哪儿来?从心意来。你有心,就有药。”
她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炉火,看得格外认真。
傍晚收工,她抱着药篓准备回房。
老姜头在门口拦住她:“明天别穿那双鞋,底薄,硌脚。”
她一愣:“您怎么知道我脚疼?”
“走路姿势变了。”他哼了一声,“当大夫的,眼神都不差。”
她低头看看鞋,笑了:“换,一定换。”
她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阿蛮。”齐昭站在炉边,手里拿着一小包药粉,“这是新配的止血散,你带着,万一山上再碰见受伤的,别空着手。”
她接过,郑重塞进药篓。
“谢谢齐哥。”
“谢什么。”他笑着摆手,“咱们济世堂,不就是干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