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踩进济世堂门槛时,脚底一滑,差点摔个跟头。门槛上结了层薄灰,他低头看了眼,没吭声,只是把肩上的药箱往上提了提。
阿蛮在后面笑出声:“齐哥你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是不会走,是太久没走。”他回了一句,嗓音有点哑,但嘴角还是翘了翘。
老姜头拄着拐杖站在柜台后,扫了一眼屋里积灰的药柜、蒙布的桌椅,咳嗽两声:“都活着回来了,那就别杵着。开门,生炉,烧水。”
楚绾没说话,径直走到角落那口旧药炉前,掀开盖子看了看。炉膛里还有点冷灰,她伸手拨了拨,指尖带起一缕细烟。
齐昭把药囊放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边缘磨破的地方。这袋子陪他翻了三天山,空了好几天,现在摸着只剩布料的粗糙感。
“明天就能接人了。”老姜头一边擦柜子一边说,“镇东头王婆家小子昨儿还来问,说听说你们回来了,能不能瞧瞧他娘的咳症。”
“能。”齐昭脱口而出,随即觉得肋骨处一阵抽疼,像是被人拿钝器敲了一下。他没皱眉,只轻轻呼了口气,“今晚我先把药材分一分,明早第一炉药就得熬上。”
阿蛮凑过来扒拉他的药囊:“就剩这么点东西,够干啥?”
“够。”齐昭从里面掏出几味干枯的草根,小心翼翼摊在纸上,“这是从天脊山背回来的霜叶藤,治肺寒最有效。还有这个,碎玉籽,煎的时候得慢火细磨。”
楚绾转过头看他摆弄药材,目光落在他指节上——那里有道新伤,还没完全愈合,碰到粉末时微微发抖。
“你手稳得住?”她问。
“稳不住也得稳。”齐昭抬头笑了笑,“我又不是第一天煎药。”
天刚亮,第一个病人就来了。
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憋得发青,进屋就咳,一咳整个人都弯下去。他媳妇扶着他,声音打颤:“齐大夫,您给看看,他这病好几年了,夜里喘得睡不着,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轻。”
齐昭请他坐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喝口水,慢慢说。最近心里是不是总压着事?”
那汉子一愣,接过杯子的手都在抖:“您……怎么知道?我儿子三年前出门做工,一直没音信,老伴天天哭,我也……说不出口。”
齐昭点点头,转身去抓药。
老姜头在旁边看着,眉头越皱越紧:“寻常风寒止咳方就行了吧,问这些干什么?”
楚绾抬手拦住他:“让他来。”
齐昭取了紫苏、杏仁、甘草,又加了一小撮没人认得的灰绿色粉末。他把药放进罐子里,添水,点火。火苗舔着罐底时,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搭在罐沿。
那一瞬,他看见了。
明心眼里的药灵裹着一层暗雾,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想起那汉子说话时低垂的眼神,喉咙里卡着话却不敢吐出来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沉进药汁里。
药香升起来的时候,屋里人都怔了一下。那味道不像平时苦涩冲鼻,反而清润得像春雨过后山间的空气。
病人喝下药,才半盏茶工夫,呼吸就顺了。他坐在那儿,忽然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多少年了……”他哽着嗓子说,“第一次觉得胸口不堵了。”
他媳妇当场就要跪下磕头,齐昭赶紧扶住:“真不用,您回家让他好好歇两天,别再把话憋着。”
人走后,药铺里安静了一会儿。
老姜头默默翻开《百草经》,找到一页念道:“药之效,在其诚。医者若知病从心起,便不当仅以药克症。”他合上书,看了齐昭一眼,“这话我教过你,但你以前从没用出来。”
“以前不懂。”齐昭低头收拾药渣,“现在明白了,有些病,吃药是其次,听见才是第一。”
中午刚过,门口就开始有人探头。
“真是齐昭回来了?”
“可不是嘛,刚才李大柱家婆娘说了,她男人几十年的老咳症,一碗药下去就好了!”
“该不会是撞运气吧?”
阿蛮一听就不乐意了,蹦到门口嚷嚷:“我齐哥啥时候靠运气了?他熬的药,连山里的狐狸精闻了都要多走两步!”
人群哄笑起来。
楚绾站在窗边没动,目光扫过去,笑声立刻小了一圈。她什么也没说,可那种清冷劲儿摆在那儿,谁都不敢真上前闹事。
下午来了个孩子,高烧不退,小脸通红。娘抱着进来就哭:“齐大夫,您救救他吧,郎中都说怕是撑不过今晚……”
齐昭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转身去配药。
这一回他没多问,但煎药时,手贴在药罐外壁,闭着眼停了很久。明心眼里,一团焦躁的红影正绕着药灵打转,那是母亲的恐惧。他把那份揪心的情绪接了过来,揉进药性里。
药喂下去不到一个时辰,孩子出了汗,烧退了大半,睁眼叫了声“娘”。
女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齐昭蹲下来想扶,结果膝盖一软,差点栽倒。楚绾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低声说:“你脸色比死人还白。”
“没事。”他喘了口气,“就是有点累。”
“你昨晚根本没睡。”
“睡了,眯了半个时辰。”
“骗鬼。”她松开手,转身去炉边把火熄了,“今晚你不准碰药炉,谁来也不行。”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进屋,药香混着炊烟味飘在街上。
老姜头站在门口,拿块布慢悠悠地擦着“济世堂”的牌匾。阿蛮蹲在台阶上剥野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齐昭坐在柜台后,手里数着最后几颗药丸,耳朵尖还泛着热。
“你说,明天会不会来更多人?”他抬头问楚绾。
她正靠着窗框看街上来往的人流,闻言淡淡地说:“只要你还在煎药,就会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