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塘的老宅,在白日里浸透着乡野的宁静,唯有夜间,才能听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波涛。
自那日于《道德》《南华》中窥得一丝“柔弱”、“无为”的真谛后,曾国藩并未完全沉浸于道家那种近乎虚无的放任。
他骨子里,终究是那个以程朱理学立身,讲究“持敬”、“克己”的儒生。
与蟒魂的“共生”,绝非意味着同流合污,放任其凶戾本性。
丑道人所言的“明辨其性”,不仅在于理解其柔韧阴寒,更在于认清其内蕴的怠惰与欲望——那属于兽性的本能,贪婪于力量,沉溺于舒适,易怒而嗜杀。
若完全顺其自然,他恐将滑向非人之境,这与他的立身根本背道而驰。
他需要一道堤坝,需要一根缰绳。
而这堤坝与缰绳,不能是过去那种生硬的对抗,而应是更为高明、更为坚韧的引导与疏导。
一夜,心潮再次因体内那冰冷力量的细微躁动而难以平复。
他没有强行压制,也未放任自流,而是起身走到书案前。
铺开素笺,研好浓墨,他提起那支熟悉的狼毫笔,凝神静气,缓缓落笔。
笔锋沉稳,力透纸背,一个个方正刚劲的楷字跃然纸上:
“敬胜怠”
“敬”之一字,如晨钟暮鼓,在他心间震响。
并非对皇权、对上官的敬畏,而是对自身、对天地、对体内这股非凡力量的一种庄重敬畏。
持敬,则心神凝聚,不敢有丝毫懈怠放纵。
以此“敬”心,来战胜蟒魂本性中那易于沉沦、趋向怠惰的惯性。
当他写下这三个字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丝因夜色或杂念而悄然滋生的、属于蟒魂的懒散波动,如同被无形的光照射,微微瑟缩了一下,那冰冷的能量流转,似乎也变得更加警醒而有序了几分。
他继续运笔:
“义胜欲”
“义”,是天理,是准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界限。
“欲”,是私心,是贪婪,是蟒魂那无止境汲取力量、彰显存在的本能。
以心中之“义”,来裁定、克制那汹涌的“欲”。
非是消灭,而是将其约束在“义”的河道之内,使其不为害,反可用。
笔锋落下,他仿佛能“听”到体内那蟒魂传来一声低沉的、带着些许不甘却又不得不屈从的嘶鸣。
那股冰冷的能量中原本隐含的、蠢蠢欲动的掠夺性与扩张欲,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壁垒约束,虽未消失,却不再试图僭越。
最后,他笔势不停,写下那融合了道家智慧的七个字:
“知其雄,守其雌”
深知那刚猛、进取、属于“雄”性的力量(无论是蟒魂的凶戾,还是他自身过往的刚直),却安然持守那柔顺、谦下、属于“雌”性的姿态。
这不是软弱,而是一种策略,一种境界。
如同水,居于卑下,却能涵容万物,穿透金石。
这既是对蟒魂阴柔本性的顺应,也是对他自身处世之道的升华。
守住这“雌”柔之位,方能更好地“知”彼之“雄”,方能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整幅字悬于案前,墨香氤氲。
十二个字,仿佛构成了一个无形的场域,一个精神的结界。
曾国藩放下笔,静静凝视着自己的手书。
体内,那蟒魂不再有剧烈的波动。
那股冰冷的能量,不再是与他对抗的洪流,也不再是蛰伏的死水,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被感知、被引导,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运用”的潜流。
它依旧冰冷,依旧独立,却仿佛被这“敬”、“义”与“守雌”之意念所浸润,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内敛的深沉。
它盘踞在那里,如同被驯服的凶兽,虽野性未泯,利爪犹存,却暂时收敛了噬人的欲望,只是透过他的感官,冰冷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非儒非道,亦儒亦道。
是以儒家的“敬”与“义”为骨架,以道家的“柔”与“雌”为血肉,重新构建起来的,与体内异魂共存乃至驾驭的全新法门。
他不再视其为纯粹的诅咒,也不再幻想将其彻底驱逐。
他接受了它的存在,并开始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去“管理”它,“运用”它。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撕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曾国藩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乡间晨露的清新,也带着一丝源自体内那冰冷存在的、独特的寒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感。
这不是蟒魂赋予的蛮力,而是一种源于内心秩序重建后的、精神上的坚实。
他知道,这条路依旧漫长,且遍布荆棘。
但这“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的十二字,将是他未来前行中,时刻用以自省、自勉的箴言。
既是修身之要坚持,亦是驭魂之妙法。
他抬手,轻轻抚过那未干的墨迹,眼中闪过一丝冷冽而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