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二期”项目指挥部的第三次全体会议,气氛比前两次更加凝重。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过度摄入后的虚浮亢奋和睡眠严重不足的萎靡气息。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或深或浅的青黑,像某种无声的抗议,却又被强行压抑在疲惫的面皮之下。
赵乾坐在主位,身后是不断切换着复杂数据图和进度表的投影幕布。他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与周遭的低气压形成鲜明对比,正一条条过问着各模块的进展、难点和资源需求。
“客户端交互模块,为什么比预定进度慢了0.5个百分点?”赵乾的目光锐利地投向负责该模块的组长。
那位组长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眼袋浮肿,他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沙哑:“赵总,这个……主要是因为需求方上周又提出了三个大的改动点,我们团队已经连续加班一周了,实在……”
“我不要听理由!”赵乾粗暴地打断他,手指敲着桌面,“我要的是结果!进度!客户的需求就是圣旨!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在执行中理解!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我必须看到进度追平!做不到,你这个组长就别干了!”
组长脸色一白,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颓然低下头,哑声道:“……是,赵总。”
会议在这样一种高压和窒息的节奏中进行着。不断有人被点名,被质问,被要求立下军令状。承诺的声音干涩而无力,带着一种被榨干后的麻木。
林眠坐在靠后的位置,安静地听着,记录着。他的团队虽然被“豁免”,但作为总监,这类跨部门的核心项目会议,他依旧需要列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会场里那种绷紧到极致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最后,落在了坐在角落的实习生小李身上。
小李是苏早团队招进来的实习生,名校毕业,聪明肯干,原本是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但此刻,他缩在椅子里,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的乌黑浓重得吓人,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起皮。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整个人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崩断。
林眠记得,这个年轻人之前还偷偷向他求助过,那时虽然疲惫,但眼里还有光。而现在,那点光几乎彻底熄灭了。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开始讨论一个涉及多部门联调的技术难题。问题很棘手,几个资深工程师争论不休,一时拿不出可行的方案。
赵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语气也越发不耐:“吵什么吵!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听你们在这里扯皮!今天晚上,所有人都不准走!就在这里,给我拿出一个方案来!”
“今天晚上……”有人小声哀嚎,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们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身体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着、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的小李,突然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突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赵乾,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赵……赵总……”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不正常的颤抖。
赵乾皱了皱眉,显然对一个实习生的突然发言很不满:“什么事?说!”
小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我们……我们已经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年假不让休,加班费按最低标准算……这……这合法吗?!《劳动法》难道就是一张废纸吗?!”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怯懦的实习生。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公开站出来质疑的,会是他。
赵乾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变得铁青。他眯起眼睛,盯着小李,那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
“你,在跟我讲法律?”赵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小李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但或许是积压太久的委屈和愤怒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梗着脖子,声音虽然发颤,却没有退缩:“我……我只是想知道……公司这样的规定,到底……到底合不合法!我们也是人,也需要休息!”
“休息?”赵乾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项目成功了,有的是时间让你休息!现在,是打仗!是冲刺!你一个实习生,懂什么?不想干,就滚蛋!”
“滚蛋”两个字,像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在小李脸上,也扇在所有默默忍受的员工心上。
小李的脸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混合着屈辱和绝望。他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哭?哭有什么用?”赵乾毫不留情,语气刻薄,“职场不是幼儿园!受不了压力,就回家找你妈哭去!我告诉你,小李,就凭你刚才的态度,质疑公司决策,扰乱军心,我现在就可以通知hR,立刻终止你的实习协议!你信不信?”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有人不忍地低下头,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则事不关己地移开视线。
苏早坐在不远处,眉头紧锁,看着崩溃哭泣的小李,又看向盛气凌人的赵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紧。
林眠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深邃。小李的崩溃和反抗,在他意料之中,也是这种扭曲高压环境下必然会出现的结果。赵乾的处理方式,更是将管理者的冷酷和无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是个案。小李只是第一个承受不住而爆发的点。在他身后,还有无数个同样被逼到极限,却还在苦苦支撑的灵魂。
赵乾看着小李崩溃的样子,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露出一丝厌恶,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把他带出去!别在这里影响会议!”
旁边一个与小李同组的老员工,面露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小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会议室。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会议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一种更沉重、更绝望的气氛,如同粘稠的胶水,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喘不过气。
赵乾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敲了敲桌子,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激昂”:“好了,无关紧要的插曲!我们继续!刚才说到哪里了?联调方案……”
会议继续进行。
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一个公开的反抗者出现了,虽然他以一种极其惨烈和屈辱的方式被镇压了下去。
但这颗种子,已经埋下。
林眠垂下眼睑,在笔记本上,缓缓画下了一个沉重的标记。
他知道,小李不会是个例。当压迫到了极限,沉默的大多数,总会有人无法再沉默。
而赵乾,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亲手点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