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天气说变就变,前几日还只是风雪欲来,如今已是彤云密布,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要将整个河套平原压垮。石油试验场外围新立的炼油炉,因缺乏关键的铁材和耐火砖,已停工两日。工匠们围着熄灭的炉膛,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无奈。
林奇站在了望台上,寒风吹动他的衣袍。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物资清单,上面被朱笔划掉的条目触目惊心:**“优质焦炭五百石,未至。”“无缝钢管一百二十尺,未至。”“高岭土三百石,未至。”**
“先生,李侍郎那边回复说,漕运不畅,道路积雪,各部协调需时,让我们……克服一下困难。”一名格物院管事低声汇报,语气里满是愤懑。
“克服困难?”林奇的声音很平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片停滞的工地。记忆宫殿中,关于官僚体系掣肘的案例层出不穷,他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这不是天灾,是**人祸**。目标很明确——在他这套体系尚未展现出压倒性优势前,将其扼杀在摇篮里,用“拖延”这把软刀子。
“我们库存的普通煤炭还有多少?”林奇问道。
“回先生,普通煤炭倒是充足,李侍郎这方面倒未短缺。”管事回答。
林奇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果然,对方很“懂行”。普通煤炭杂质多,热值低,直接用于炼油易损坏设备、影响油品,但他们偏偏只给这个。而制造优质焦炭的窑,同样因“缺乏材料”而无法建造。
“大将军知道了吗?”
“已禀报,大将军……发了好大的火,已派人去催。但李侍郎句句在理,都是‘客观困难’,大将军一时也……”
林奇点了点头。蓝玉能发火,能派人去催,但面对一套成熟官僚的“太极拳”,沙场名将的刚猛武力,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他不能等着蓝玉去打破僵局,他必须自己破局。
他走下了望台,来到那群愁眉不展的工匠中间。
“炉子停了,脑子不能停。”林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们不给焦炭,我们就地取材。他们卡我们的脖子,正好逼我们长出新的骨头!”
工匠们抬起头,茫然中带着一丝期待。
“召集所有匠作头领,还有格物院的学生,我们开个会。”林奇下令,“议题只有一个:如何用我们手头有的、最容易获得的东西,把活干下去!”
半个时辰后,最大的工棚内,炭盆(烧的是普通的烟煤,烟气呛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凝重。
林奇站在一块巨大的木板前,手持炭笔。
“焦炭不够,甚至没有,我们能不能改进炉膛结构,让普通煤炭也能达到近似效果?谁懂窑炉构造?”
“钢管短缺,我们能不能尝试用铸铁管替代部分非关键部位?或者研究更廉价的连接密封技术?”
“高岭土没有,附近有没有可能找到替代的粘土矿?组织人手,明天就跟我出去找!”
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下达指令,而是引导着所有人一起思考。起初,工匠们还拘谨着,但在林奇鼓励(甚至点名)下,几个老匠人开始磕磕绊绊地提出想法,格物院的学生则负责用图纸和计算来验证其可行性。
气氛逐渐热烈。被压抑的创造力,在生存危机的逼迫下,迸发出惊人的火花。
“林先生,小人……小人在老家烧窑时,试过用河沙混合一种红泥,耐烧得很……”
“先生,关于密封,我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试试用浸油的麻绳和铅粉……”
“格物院藏书阁有本《天工开物》,上面好像记载了北方几种可用作耐火材料的土……”
林奇仔细听着,快速在木板上记录、画图,将零散的想法串联、整合。他记忆宫殿中浩如烟海的知识,此刻成了最好的过滤器与催化剂,能迅速判断哪些想法有潜力,哪些需要改进。
也就在这热火朝天的讨论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林奇脑中成型。
“我们之前分离出的那种最轻、最易挥发的油,叫什么?”他忽然问。
“回先生,暂命名为‘轻油’,极其危险,按您的命令密封深埋了。”一名学生回答。
“取一小罐来。”林奇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们想用燃料卡我们,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燃料’!”
与此同时,甘州城,总督行辕。
蓝玉面沉如水,听着麾下将领关于物资延误的汇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焕人呢?”
“回大将军,李侍郎……称病,在馆驿休养,闭门谢客。”
“砰!”蓝玉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混账东西!真当老子是傻子吗!漕运不畅?各部推诿?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机毕露。若是敌军,他早已提兵踏平。但面对这种阴柔的官场手段,他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处施展。这种憋闷感,比打一场败仗更让他难受。
“大将军息怒。”一名心腹幕僚低声道,“李焕毕竟是朝廷正三品大员,无凭无据,动他不得。且他背后,恐怕……”
蓝玉猛地抬手,制止了幕僚后面的话。他不是不懂政治,只是不屑。但现在,这事关北疆大局,事关他蓝玉的功业,更事关……他对林奇的承诺。
他想起了林奇颁布抚恤章程时,那些匠人士卒感激的眼神,想起了那盏亮如白昼的石油灯。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的,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而李焕之流,却在用他们最擅长的龌龊手段,拖拽着历史前进的车轮。
“传令!”蓝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冰冷如铁,“一,军中所有缴获、库存的铁料、木料,优先供应试验场,由林先生调配!二,从今日起,北疆一应工程营造、物资调配,林先生有专断之权,可不必经李焕,直接报与本帅!三,给老子盯紧李焕和他手下那帮人,他们见过谁,通过什么信,给本帅查得清清楚楚!”
这一刻,蓝玉对以李焕为代表的旧官僚体系,彻底失望。他的信任和权柄,毫无保留地倾斜向了林奇和他所代表的“新生事物”。
几天后,试验场边缘,一个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土坑窑前。
林奇和几位核心工匠、学生屏息凝神。窑内燃烧的,正是经过初步洗选、混合了本地发现的某种红泥的普通煤炭。旁边,一个临时改造的小型蒸汽机,连接着一个同样简陋的分离装置,其燃料进口,连接着那罐危险的“轻油”。
“点火。”林奇下令。
工匠用颤抖的手,将一支火把伸向引信。
“轰!”
一声沉闷的爆鸣,一股淡蓝色的火焰猛地从改造后的喷口汹涌而出,稳定、猛烈、温度极高,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呼啸声!
那火焰的温度,远超煤炭,直逼甚至超过了焦炭的效果!周围的空气都被灼烤得扭曲起来。
成功了!用本地劣质煤改造的窑炉成功了!更惊人的是,那一直被视作废物和危险的“轻油”,展现出了它作为高效燃料的恐怖潜力!
所有人都被这狂暴的火焰惊呆了,继而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林奇看着那咆哮的蓝色火焰,心中冰冷与火热交织。冰冷的是对手的狠辣与愚蠢,火热的是绝境逢生的希望与更广阔的未来。
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呼啸与众人的欢呼中:
“谢谢你,李侍郎。谢谢你逼我们,提前点燃了这‘工业的烈焰’。”
你们想釜底抽薪,却不知,这正好逼我们,在自己脚下,挖出了更汹涌的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