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着驶回清水镇,聂慎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吕禄给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邻县秦太医书房里那些厚重的医案,想起县令夫人感激的眼泪,想起薄商人消失在莺歌楼转角的身影。
车在聂家小院前停稳。还没等她下车,院门就哐当一声从里面推开。
“慎儿!”屏花几乎是扑出来的,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抖得厉害,“怎么去了这么久?娘看看,瘦了没有?”
聂风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接过她的行李,那双常年握猎刀的手在她肩上按了按,力道很重。
晚饭时,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屏花不停地给她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聂风则把鱼刺一根根挑干净,才把鱼肉放进她碗中。
“邻县……还好吗?”屏花小心翼翼地问,“没受人欺负吧?”
聂慎儿看着父母紧张的神情,心里那点因为算计旁人而生的冷硬,慢慢化开些许。
“挺好的。”她扒拉着碗里的饭,“拜了个师父,是太医。”
“太医?”聂风筷子掉在桌上。
屏花更是直接站起来:“太医?那、那不是给皇上看病的?我们慎儿……”
“嗯。”聂慎儿抬头,看着父母震惊又无措的脸,突然下了决心,“爹,娘,我有话要说。”
她放下碗筷,起身关紧门窗。油灯的光晕在父母脸上跳动,将他们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清楚楚。
你们二老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能提前预知很多事情吧!
慎儿继续道:“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她开口,声音很轻,“梦里,我活到三十岁,死在了一杯毒酒下。”
屏花倒吸一口凉气,聂风猛地攥紧了拳头。
“梦里,我们收留了一对逃难的母女。”聂慎儿看着跳动的灯焰,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追兵来了,爹娘为了护着她们,被乱刀砍死。我成了孤儿,被女孩舅舅扔在集市上,最后……沦落青楼。”
“别说了!”屏花一把抱住她,声音发颤,“都是梦,都是假的!”
聂慎儿任由母亲抱着,继续道:“梦里我杀过人,争过宠,当过夫人,也害过人命。最后被咱们一家救下来的那个女孩,我前世最好的姐妹赐了毒酒。”
她抬起眼,直视父母惨白的脸:“那是梦、却也不是梦,爹,娘。那是女儿真真切切活过的一辈子。”不过还好女儿又可以重活一世,提前救下了您二老,避开了那对灾星母女。
屋里死寂。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
良久,聂风哑着嗓子问:“所以……你之前让我们搬家,不让救那对母女……”
“是。”聂慎儿点头,“她们就是梦里害死爹娘的人。”
屏花突然嚎啕大哭,紧紧搂着她:“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聂风眼圈通红,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不怕,爹娘在,这辈子爹娘一定护着你。”
那晚,聂慎儿被屏花硬拉着睡在了他们屋里。母亲整夜都握着她的手,偶尔会在梦中惊悸,喃喃喊着“慎儿别怕”。父亲则在窗外坐了一夜,磨刀石的声音响到天明。
第二天,聂家小院一切照旧,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屏花不再过问女儿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是每天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夜里总要看着她睡熟才肯离开。
有次聂慎儿深夜醒来,听见父母在隔壁低语。
“……定是吓着了。”屏花带着哭音,“才会做那样的噩梦……”
“不是噩梦。”聂风声音沉重,“你没见她说那些事时的眼神?那不是孩子能编出来的。”
“我不管!”屏花语气突然激动,“反正这辈子谁也别想碰我女儿一根手指头!要是那什么杜云汐敢来,我、我跟她拼命!”
聂慎儿把脸埋进枕头里,鼻尖发酸。
又过了几日,她正在院里晾晒药材,屏花凑过来,小声问:“慎儿,你梦里……嫁人后生过孩儿没有?”
聂慎儿动作一顿。她脑子里突然想起来的就是被她打板子的女儿,并不是她指望争权夺利的跳板“武儿”。
不过她不会和父母细说前世的苦难经历,只会珍惜当下
屏花连忙摆手:“娘不是催你!就是想着……要是遇见过不好的,这辈子咱们就不嫁了。爹娘养你一辈子!”
聂风在不远处劈柴,闻言重重嗯了一声。
聂慎儿看着父母紧张的样子,突然笑了。不是平日那种带着算计的冷笑,而是真真切切从眼底漾开的笑意。
“好。”她轻声道,“这辈子我不嫁人,就陪着爹娘。”
屏花愣了片刻,随即喜极而泣,一把将她搂住:“好!不嫁好!娘这就去给你攒钱,咱们买地,盖大房子!”
从那天起,聂家二老像是找到了人生新目标。屏花接的绣活更多了,聂风打猎也更勤快。他们不再问女儿为什么懂医术,为什么能和锦瑟阁掌柜谈生意,为什么偶尔会有陌生人来送消息。
他们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筑起一道厚厚的墙,想把女儿牢牢护在身后。
聂慎儿看着父母为她忙碌的身影,心里那片荒芜的前世,渐渐生出暖意。
这样就好。她想。
那些算计,那些报复,都不过是确保这份温暖能长久的手段。
秋风卷着药香掠过庭院,聂慎儿正在翻晒新采的益母草。秦太医的手札摊在膝头,上面密密麻麻批注着她自己的见解。经过小半年的研习,那些晦涩的医理渐渐在她脑中清晰起来。
屏花端着一碟新蒸的米糕过来,见她专注的模样,放轻脚步:“歇会儿吧,眼睛都要看坏了。”
聂慎儿抬头笑笑,接过米糕。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忽然想起前世宫里那些争宠的妃嫔,多少人因为子嗣艰难吃尽苦头。就连窦漪房,也曾为保胎殚精竭虑。
“娘,”她状似无意地问,“镇上可有好点的稳婆?”
屏花一愣:“怎么问起这个?王婆子就不错,咱们这片都找她接生。”
聂慎儿点点头,没再多说。心里却有了计较。妇人之疾,向来被医家视为隐晦,记录甚少。可这恰恰是最能握住命脉的领域——哪个高门大户没有几桩难以启齿的私密?
过了几日,她以精进医术为由,请王婆子来家中小坐。起初那稳婆还不情愿,直到聂慎儿取出秦太医的手札,指着其中关于难产处理的段落请教。
“哎呦!”王婆子拍着大腿,“这上面写的‘转胎术’,老婆子接生三十年都没见过!”
聂慎儿顺势拿出自己绘制的图谱:“您看这样施针,可能助产?”
两人从午后聊到黄昏。送走王婆子时,聂慎儿袖中多了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稳婆口述的种种疑难杂症。那些血淋淋的经验,是任何医书都不会记载的宝贵财富。
此后她常去邻县药市,专找卖妇科药材的贩子搭话。有次遇见个幽州来的药商,说起当地女子产后多用益母草煎汤。
“我们那儿都这么喝,”药商操着浓重口音,“比吃人参还管用!”
聂慎儿仔细问了用法用量,当晚就在医案上添了一笔。她渐渐发现,民间许多土方虽粗糙,却往往暗合医理。
这日她从邻县回来,还没进院就听见母亲的啜泣。心里一紧,快步推门而入。
“怎么了?”
屏花慌忙擦泪,聂风沉着脸坐在一旁。桌上摊着块大红绸缎,看着眼熟。
“刘家……来提亲了。”屏花声音发颤,“说是要纳你做妾。”
聂慎儿眸光一冷。刘少康?他倒是敢想。
“爹娘没答应吧?”
“当然没有!”聂风猛地一拍桌子,“我闺女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给人做小!”
屏花拉着她的手哭道:“都怪娘没用,要是咱们家势大些,他们也不敢这样欺负人……”
聂慎儿反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平静:“娘,这事我来处理。”
她转身进屋,取出一套银针。这是按她画的图样特制的,比寻常医针更细更韧。
“明日我去趟刘府。”
屏花大惊:“你去做什么?那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看病。”聂慎儿指尖拂过针尖,“刘夫人不是常年卧病吗?我这个秦太医的弟子,去尽尽心意。”
第二日,刘府门房见到个挎着药箱的少女,本要驱赶,却在看到秦太医名帖时变了脸色。
刘夫人躺在床上,面色蜡黄。聂慎儿诊脉时,刘少康闻讯赶来,站在门口眼神闪烁。
“夫人这是肝郁气滞,”聂慎儿收回手,“可是时常胸闷胁痛?”
刘夫人虚弱点头。
“我有一套针法可缓解。”她取出银针,“只需在期门、太冲几处施针。”
施针时,刘少康凑近低语:“慎儿姑娘何必行医辛苦?若你愿意……”
聂慎儿头也不抬,一针刺下。刘夫人轻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刘公子,”她声音清冷,“令堂这病最忌情绪波动。若因家事烦忧,只怕华佗再世也难救。”
刘少康脸色一变。
待起针时,刘夫人竟觉得胸口的闷堵散了大半。聂家女儿医术高超的消息,当夜就传遍了清水镇。
三日后,聂慎儿正在炮制药材,周掌柜急匆匆跑来。
“刘家退亲了!”她压低声音,“听说刘夫人以死相逼,说要是纳你进门,她就悬梁!”
聂慎儿搅动着药杵,嘴角微弯。那日施针时,她在刘夫人耳边说的那句“令郎命犯桃花,恐克双亲”,果然奏效了。
经此一事,她更加明确——医术不仅是安身立命之本,更是最锋利的武器。
她开始系统整理妇科医案。将秦太医的手札、民间偏方、稳婆经验分门别类,遇到疑难就托人去邻县请教师父。有次为研究血崩之症,她甚至买了头临产的母羊,观察产后调理。
屏花起初觉得女儿魔怔了,直到邻县首富家的夫人亲自登门求医。
“姑娘,”那夫人屏退左右,声音细若蚊蚋,“我嫁入李家八年,始终未孕……”
聂慎儿仔细问诊后,开了剂温经汤。两个月后,李夫人竟真的怀上了。李家送来厚礼,屏花摸着那匹流光溢彩的云锦,手都在抖。
“我闺女……这是要成女神医啊!”
聂慎儿却看着满架医书出神。前世的她,只会靠着美貌和心计在男人间周旋。而今生,这些泛黄的书页,这些苦涩的药草,才是她真正的依仗。
秋深时,她收到秦太医来信。老太医在信中激动写道,她提出的妇科分科之议,已获太医署首肯。随信还附了张地契——京城西市有间小医馆,原是太医署旧产。
“为师知你志不在此,”秦太医的字迹潦草,“然天下女子病痛,总需有人牵挂。”
聂慎儿捏着信纸,在院里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父母唤她吃饭的声音传来。
饭桌上,她轻声开口:“爹,娘,我想去京城开间医馆。”
屏花筷子掉在桌上。聂风沉默良久,问:“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她目光坚定,“只医女子,只传女徒。”
这一次,她不要谁的宠爱,不要谁的庇护。她要这天下女子,都能堂堂正正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