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元夕,是流淌着金与火的盛宴。
当辽东的雪原被厮杀声撕裂时,帝国的心脏正沉浸在一片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中。朱雀大街、曲江池畔、东西两市,万千灯树如火龙蜿蜒,璀璨夺目的灯轮、灯楼高耸入云,将整座城市映照得恍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盈耳,百戏杂耍引人驻足,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烤炙食物的诱人气息。仕女们身着鲜丽襦裙,笑语盈盈;文人士子呼朋引伴,吟诗作对;寻常百姓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尽情享受着这太平年节的欢愉。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表象之下,暗流正无声涌动。
市井坊间,酒肆茶楼的喧嚣中,除了对灯会奇景的赞叹,更多了些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的议论。
“听说了吗?王皇后久不露面了,说是抱恙,可这年节大宴都……”
“嘘!慎言!宫里的事,岂是你我能妄加揣度的?不过,武昭仪圣眷正浓,陛下为了安抚她,竟让她独居万年宫静养,这恩宠,啧啧……”
“何止!小公主夭折,陛下悲痛万分,如今后宫事务,听说多是武昭仪在拿主意呢。”
“可怜那小公主,去得不明不白……哎,这后宫啊,看着花团锦簇,内里的风波,怕是比这渭水还深。”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孢子,在节日的暖风中悄然传播,勾勒出宫廷深处权力更迭的模糊轮廓,也透露出寻常百姓对那高墙之内风云变幻的隐约感知与不安。
皇城之内,宫灯依旧明亮,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寒冰,驱不散那弥漫在雕梁画栋间的冷寂与压抑。
两仪殿中,李治设了家宴。席位依制而设,珍馐美馔罗列,乐舞伎人姿态曼妙,丝竹声声悦耳。然而,席间的气氛却沉闷得令人窒息。昔日与皇帝并坐的凤位空悬,王皇后称病不出;萧淑妃亦告假缺席,不知是真病还是借此表达无声的抗议。在座的妃嫔、皇子、公主们,大多低眉顺眼,谨言慎行,不敢流露出过多的欢欣,生怕触动了皇帝哪根敏感的心弦。
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赤黄常服,面容在晃动的灯影下显得有些苍白和疲惫。他目光掠过台下规整的歌舞,却毫无欣赏之意,眼神时不时地飘向殿外西南方向——那是万年宫所在的方位。杯中的御酒失去了往日的甘醇,只余满口苦涩。
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百里之外的万年宫。媚娘,他的媚娘,此刻正在那里,独自承受着丧女之痛。那个冰雪可爱、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小生命,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凋零……每当想起,他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疼痛。是对媚娘的怜惜,是失去爱女的悲伤,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怀疑与愧疚的复杂情绪。他依稀记得事发前后的种种蹊跷,但媚娘那悲痛欲绝、几近崩溃的模样,以及指向王皇后的那些若隐若现的线索,让他不愿、也不敢深想下去。他只能用加倍的恩宠来弥补、来安抚,也将她暂时移出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以期她能平静心绪。
“大家,万年宫有密报送达。”内侍省的一名心腹宦官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禀报,呈上一封缄口的文书。
李治精神微微一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指尖甚至有些颤抖。他迅速拆开,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的字迹。是媚娘亲笔,字迹略显虚浮,言辞哀婉,叙述了她在万年宫独对孤灯的凄清,表达了对他的思念与依赖,末了,仍是恳求陛下明察女儿冤屈,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助与期盼。
这封信,像是一剂混合着甜蜜与辛酸的汤药,抚慰了他因思念而焦灼的心,却又更深地刺痛了他的愧疚。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个清冷孤寂的行宫里,他心爱的女子正如何以泪洗面,如何依靠着对他的信任苦苦支撑。
他深吸一口气,将密信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贴身放好。再抬头时,眼中的疲惫更深,却也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挥了挥手,示意乐舞暂停。
“今日元夕,朕心念军民戍边之苦,亦感怀……天伦之无常。”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沉重,“此宴,就此散了吧。诸卿可自便赏灯,与民同乐。”
皇帝突然散席,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有异议,纷纷恭敬起身告退。偌大的两仪殿,顷刻间更显空旷寂寥。李治独自坐在御座上,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窗外的喧闹隐隐传来,更反衬出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如同置身于一片繁华的荒漠。长孙无忌等元老重臣虽表面上恭敬,实则处处掣肘;后宫波谲云诡,连血脉至亲都无法保全;唯有媚娘,似乎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可以依赖的温暖所在。这份依赖,此刻变得如此强烈,几乎掩盖了所有潜藏的不安与疑点。
而在远离长安城喧嚣的万年宫中,节日的氛围更是稀薄得近乎于无。
这座位于岐山山麓的避暑行宫,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清冷幽寂。宫宇亭台覆着薄雪,廊下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黑影。因皇帝并未驾临,只有必要的守卫和伺候武昭仪的少量宫人留守,四处静悄悄的,唯有风过松林的呜咽声。
武媚并未安寝。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寝殿的窗边。窗扉微启,凛冽的寒气侵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郁结与燥热。她没有梳妆,长发披散,只裹着一件素色的锦袍,面容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昔日灵动的双眸此刻深陷,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蚀骨的悲痛,有午夜梦回时被罪恶感攫住的惊悸,有对王皇后、萧淑妃刻骨的恨意,更有一种……对权力近乎饥渴的向往。
小公主冰凉僵硬的触感,偶尔还会幽灵般浮现在她的指尖。那是她从自己身上剥离的一部分,是她亲手献祭给权力之路的羔羊。良心在深夜发出尖利的拷问,让她冷汗涔涔,几乎窒息。但每当黎明到来,看到镜中自己那双逐渐变得冰冷坚定的眼睛,那种掌控自身命运、乃至他人命运的欲望便会再次熊熊燃烧,将那些软弱的情绪焚烧殆尽。她用女儿的性命,撬开了通往权力巅峰的一道缝隙,她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窗外,遥远的夜空偶尔被长安方向的灯火映出微光,隐约似乎还能听到极远处飘来的爆竹声,更添此地的孤寂。她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李治的怜爱是她最大的护身符,但仅凭此还不够。她需要更牢固的同盟,需要在朝堂上有自己的声音。
“娘娘,许敬宗大人密信至。”贴身侍女悄步而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呈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武媚眼神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神态。她捏碎蜡丸,取出内里的纸条,就着昏暗的灯光快速浏览。许敬宗在信中汇报了长安朝野的动向,特别是元老派系对后宫之变的反应,并暗示已联络好几位御史,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再次上表,弹劾王皇后“德不配位”,及其家族的一些“不法”旧事。
武媚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弧度。很好。舆论的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耐心浇灌,等待它生根发芽,直至将敌人彻底绞杀。她提起笔,就着原纸,用隐语写下回信,指示许敬宗继续扩大战果,并留意拉拢那些不得志的、有才干的寒门官员。
写完,她将纸条交给侍女处理掉,然后再次转向窗外,望着那一片沉沉的夜色。寒风拂动她的发丝,她眼中的光芒,却比窗外任何一盏孤灯,都要冷,都要亮。在这万家团圆的元夕,她独自在这清冷的离宫里,以仇恨与野心为薪,燃烧着自己,也谋划着如何将这大唐的天,烧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窟窿。
长安的灯火依旧辉煌,但光芒之下,阴影正在悄然扩张,等待着吞噬一切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