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的辽东的元夕,是被冰雪与铁锈味浸透的。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连绵的唐军营地,将旌旗冻得硬挺,拍打在旗杆上,发出沉闷而肃杀的声响。营垒之外,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山如黛,尽覆银装,唯有营中零星挂起的几盏防风灯笼,在无边的寒夜与雪色中,顽强地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算是应了这佳节景致。
然而,佳节的气氛,在这里稀薄得几乎嗅不见。士兵们蜷缩在营帐内,围着小小的炭盆,听着帐外鬼哭般的风声,大多沉默着。有人小心翼翼地取出贴身藏着的家书,字迹已被汗水浸润得有些模糊,却仍是唯一的慰藉;有人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地上笨拙地划着“平安”二字,旋即又被靴底抹去。空气中弥漫着思乡的愁绪,以及对未知战事的隐隐不安。辽东道行军总管、右武卫将军张士贵,刚刚巡视完营防,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高句丽人近来活动频繁,小股精锐惯于利用这等恶劣天气与节日时分,越境袭扰,烧杀掳掠,令人防不胜防。
与此同时,营地边缘一处较小的独立军帐内,右骁卫将军、检校安东都护薛仁贵,正就着牛油灯的光亮,凝视着铺在简陋木案上的辽东舆图。灯焰在他刚毅的面容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与周遭大多数凭军功累积升迁的将领不同,他身形挺拔如松,气息沉凝,眉宇间除了军旅磨砺出的悍勇,更有一股源自内里的、近乎修习者的深邃气质。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多年以前,那个改变他命运轨迹的奇遇。那时他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农家子,空有一身力气与抱负,却无人赏识。一次机缘巧合,他在山中遇到一位自称“墨先生”的青衣文士。那人以匪夷所思的方式,为他开启了另一扇大门。墨先生不仅传授具体的武艺招式,而且阐释了发力、气息运转的根本原理,让他自行体悟,竟让他力能开阖,远胜从前;他书中讲解的兵法阵法,更是跳出了当时流行的典籍框架,从山川地势、天时人心入手,玄妙精深,却又直指核心。那段时间,如同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墨先生临别时曾言:“你天生将种,当为华夏擎天之柱。然官场倾轧,世事莫测,望你永持本心,以民为念,以疆土为重。” 言罢飘然而去,再无踪迹。
薛仁贵后来多方打听,也只隐约听闻过一个名为“墨羽”的神秘组织,知其志在天下,行踪诡秘。墨先生的点拨,如同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不仅赋予了他超群的武艺与战术眼光,更在他心中树立了一种超越单纯功名的、更为宏大的责任观。他单骑闯辽东扬名,漠北之战大放异彩,乃至不久前在万年宫于山洪中奋勇救驾,深得陛下信重,其根基无不得益于此。然而,职位越高,他越能感受到朝堂之上无形的束缚与关陇军事集团的排挤,也越发体会到墨先生当年那句“永持本心”的深意。
“将军!”亲卫的低声呼唤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斥候队长带着一身寒气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凝重:“禀将军,前方来报,一支约三百人的高句丽轻骑,趁夜绕过鹰嘴山,突袭了三十里外的柳家屯!看样子,是冲着囤积的过冬粮草去的,也可能……是惯例的烧杀立威。”
帐内几名裨将顿时怒形于色:“这群豺狼!专挑元夕动手!”
“将军,末将请命,率本部兵马驰援!”
薛仁贵目光锐利如鹰,再次扫过舆图,手指精准地点在鹰嘴山与柳家屯之间的几处要道。他脑中飞速运转,结合墨先生当年所授的“因地制变,料敌机先”之理,迅速判断出敌军可能的行进路线与撤退方向。高句丽人此举,既是实利掠夺,更是心理威慑,意图打击唐军士气,扰乱军心。
“不必大队驰援,恐其设伏,或已不及。”薛仁贵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校尉,带你的人,多举火把,沿大路虚张声势,缓步推进,做出大军救援的姿态,吸引敌军注意。”
“李校尉,选两百最精锐的骑射好手,人衔枚,马摘铃,随我轻装疾进,直插黑风峡——这里是他们满载而归的必经之路!”
命令简洁明确,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与自信。他没有选择被动救援或被敌军牵着鼻子走,而是精准预判了敌人的下一步,意图半途截杀,反客为主。
夜色中,两支人马悄无声息地离营。一支火光通明,鼓噪而前;另一支则如暗影幽灵,在薛仁贵的亲自率领下,借着风雪掩护,沿着崎岖山道,向预定的伏击点疾驰。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但薛仁贵和他麾下的精锐们目光灼灼,体内因长期严格训练(隐隐带有墨羽打底功法痕迹)而滋生的温热内息流转,抵御着严寒。
黑风峡,形如其名,两侧山崖陡峭,中间通道狭窄,是设伏的绝佳之地。薛仁贵将人马埋伏于崖壁灌木与乱石之后,静待猎物。约莫一个时辰后,杂乱的马蹄声与高句丽语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果然,那支劫掠归来的高句丽骑兵出现了,马背上驮着粮食、布匹,甚至还有些哭哭啼啼被掳掠的百姓,队伍松散,充满了得意与松懈。
薛仁贵眼神一冷,缓缓举起了右手。
“放!”
一声令下,并不洪亮,却如惊雷乍起。
早已蓄势待发的唐军锐卒,箭如飞蝗,精准地射向敌军队伍前后及队伍中的头目。瞬间,人仰马翻,惊呼惨嚎声响彻峡谷。不待敌军组织起有效抵抗,薛仁贵已一马当先,如同一道白色闪电(他素好着白袍),挺戟杀入敌阵!他戟法大开大阖,却又暗合某种玄妙的轨迹,每一击都势大力沉,精准无比,往往一戟挥出,便能连人带马撕裂敌阵,所向披靡。身后的唐军骑兵见状,士气大振,怒吼着随之冲杀而下。
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高句丽骑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身处绝地,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阵型。不到两刻钟,战斗便已结束。大部分敌军被歼,小部分溃散逃入山林,被掳百姓获救。
薛仁贵勒马立于尸骸之中,白袍已染上点点殷红,在雪地与火把映照下格外刺目。他气息微喘,目光扫过战场,确认已无威胁。亲兵正在清点战利品,并从那看似头目模样的敌军尸身上搜出一些文书和信物。
“将军,您看这个。”亲兵呈上一封以火漆封缄、却被血污浸染大半的羊皮信件,以及一枚雕刻着奇异海东青图腾的青铜腰牌。
薛仁贵接过,先看了看那腰牌,眉头微蹙,这图腾他似乎在某些关于高句丽王室亲卫的模糊情报中见过。他小心地剥开残破的火漆,展开羊皮信。信是用高句丽文写的,他大致能看懂。内容并非寻常的军情通报,而是提到了与“北地某大部”的暗中联络,涉及战略物资的输送路线,以及……意图在开春后,趁辽河化冻,对唐军某处重要粮草转运地发动一次大规模突袭的计划雏形!
这已远超一次寻常的边境骚扰!薛仁贵的心猛地一沉。这背后,恐怕牵扯到高句丽上层更为深远的战略意图,甚至可能涉及与北方其他势力(如薛延陀残部或更北的部落)的勾结。
他握紧了手中的羊皮信和腰牌,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复杂。这份情报,必须立刻、秘密地呈送陛下。然而,想到长安朝堂此刻可能正沉浸于元夕的歌舞升平,以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博弈,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隐忧。这份来自辽东血火前线的警报,能否引起足够的重视?而他这个因救驾而骤升、缺乏深厚根基的“幸进”将领,贸然递送如此重要的密报,又会引来怎样的目光?
风雪依旧,吹动他染血的征袍。佳节之夜,烽火暂熄,但更深的暗流,似乎正随着这封意外获得的密信,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