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使团抵达长安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这座帝国心脏激起了千层浪。鸿胪寺的驿馆被严密封锁,但“吐蕃遣使”、“携重礼”、“有重大国事相商”等零碎消息,仍如长了翅膀般在官署坊间飞速流传,引得人心浮动,猜测纷纷。
翌日清晨,太极宫承天门洞开,文武百官怀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心情,鱼贯而入。今日的常朝,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连手持拂尘的殿前御史都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世民高踞龙椅之上,冕旒下的面容平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龙瞳”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时,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处理日常政务,而是直接对鸿胪寺卿微微颔首。
鸿胪寺卿出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朗声道:“启奏陛下,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大相尚囊为使,抵达长安,呈递国书,言有要事禀报天朝皇帝。”
“宣。”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在百官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吐蕃正使尚囊,一位身着华丽吐蕃官服、气度沉稳的老者,手捧覆盖着黄绫的国书,步履从容地步入大殿。他依礼参拜,举止得体,毫无蛮夷之邦的倨傲,反而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下国使臣尚囊,奉我主松赞干布赞普之命,叩见大唐皇帝陛下万岁!”尚囊的声音洪亮,将国书高举过头。
内侍接过国书,恭敬地呈送到御案之上。李世民展开那卷用吐蕃文和汉文双语书写的羊皮国书,目光快速扫过。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国书的内容,尤其是那句最关键的话。
李世民看罢,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将国书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再次投向尚囊,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贵使远来辛苦。贵国赞普在国书中,言及仰慕大唐文化,愿永息兵戈,共建和平。其心可嘉。然,”他话锋一转,“这‘愿效仿古制,求娶大唐公主,结为姻亲,以固盟好’之请,事关重大,朕需与群臣共议。”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求娶大唐公主”这六个字从皇帝口中清晰吐出时,整个两仪殿还是瞬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哗然!
“什么?吐蕃竟敢求尚公主?” “岂有此理!蕞尔小邦,安敢如此妄想!” “此乃羞辱!绝不可应允!”
以程知节(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为代表的军方勋贵首先炸开了锅。他们性情刚烈,视吐蕃为手下败将(至少在战略上遏制了其攻势),此刻听闻对方竟敢提出如此“非分”之请,只觉得奇耻大辱,纷纷出列,情绪激动地表示反对。
“陛下!”一位性如烈火的老将军须发皆张,声若洪钟,“吐蕃狼子野心,前番寇边,杀我将士,今见武力难逞,便行此诡计!和亲?哼!不过是缓兵之计!我天朝上国,公主金枝玉叶,岂能下嫁这高原蛮酋?若允此事,将士寒心,国威何在?!臣请陛下斩来使,发大兵,踏平逻些!”
“臣附议!”另一位将领慨然道,“陛下,唯有刀剑才能让吐蕃真正臣服!和亲示弱,后患无穷!我大唐赫赫天威,岂容玷污!”
主战派的声浪高昂,充满了武人的骄傲与对吐蕃的蔑视。
然而,另一派声音也随之响起。以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为首的重臣,虽然面色同样凝重,但思考得更为深远。
房玄龄出列,声音沉稳:“陛下,诸位将军忠勇可嘉,然请暂息雷霆之怒。吐蕃此请,虽出人意料,却亦在情理之中。松赞干布非庸主,其见军事难有突破,转而寻求和亲,亦是审时度势之举。若断然拒绝,甚至斩杀来使,必激化矛盾,边境战火重燃,生灵涂炭,国库耗损,岂是百姓之福?”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反之,若应其请,可换得边境数十载安宁。期间,我可巩固边防,恢复民生,积蓄国力。且公主下嫁,并非单向屈辱,亦是宣扬我大唐文明、礼仪教化之良机。若能使吐蕃渐染华风,削弱其凶悍之气,长远来看,或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此乃权衡利弊之策,请陛下明察。”
长孙无忌也补充道:“房相所言极是。且如今北方突厥余孽未清,高句丽亦需防范,国家需避免两线乃至三线作战。若能以和亲稳住吐蕃,使我可专注东北,亦是战略上的胜利。”
主和派(或更准确地说是务实派)的意见,着眼于国家整体利益和战略布局,强调和亲带来的现实好处和长远可能。
两派意见激烈交锋,一方斥对方懦弱丧权,一方讽对方匹夫之勇。文臣引经据典,分析利害;武将慷慨陈词,强调尊严。朝堂之上,一时间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端坐于百官之中的晋王李治,听着这激烈的辩论,年轻的脸庞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他本能地对和亲感到排斥,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武媚的身影,若宫中真来一位身份特殊的吐蕃赞普王妃(即使是名义上的),会对她产生何种影响?但他也深知房玄龄等人所言的国家大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父皇那深不可测的表情,又暂时按捺住了。
而端坐龙椅的李世民,始终沉默地听着,如同一座深潭,任凭风吹浪打,不见底细。他目光偶尔扫过争辩的臣子,偶尔落在殿外虚空处,无人能窥知他内心真正的天平倾向何方。
这场关乎帝国尊严、边境安宁、公主命运乃至未来战略方向的朝堂大辩论,注定不会很快就有结果。但所有人都明白,李世民最终的决断,将深刻影响大唐未来的国运。长安城因吐蕃的惊世之议而震动,两仪殿内的波澜,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