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十六年的靖朝,在北方雪原与南方海浪的双重洗礼下,呈现出一种外松内紧的奇特态势。胜利的欢呼犹在耳畔,但更深层次的变革与冲突,已如地下暗河,在帝国的肌理中汹涌奔流。
雅库茨克城外的硝烟虽已散去,但零星的战斗仍在广袤的林海雪原中持续。沙俄哥萨克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袭扰靖军的补给线,双方斥候在冰河与白桦林间爆发着残酷的遭遇战。
镇北王麴智盛站在刚刚树立起来的雅克萨纪念碑前。石碑由从南方运来的青石雕成,上面用汉、蒙、达斡尔三种文字,铭刻着遇难者的名字与事迹。碑前,摆放着叶尔马克麾下几名被俘军官的头颅,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血债,需用血偿。但仇恨,不能成为治理北疆的唯一。”麴智盛对身旁的周忱说道。他下令在镇北城开设榷场,允许归顺的布里亚特人、甚至是一些态度缓和的哥萨克前来贸易,用茶叶、布匹和铁器,换取毛皮和信息。一手持剑,一手持糖,他在冰原上艰难地构建着秩序。
与此同时,来自莫斯科的沙俄使者,历经数月跋涉,终于抵达了镇北城。谈判在冰冷的氛围中开始。俄方指责靖朝“侵略”,麴智盛则直接将雅克萨幸存者的血衣掷于对方面前。谈判陷入僵局,但一条沟通的渠道,毕竟在剑拔弩张中,勉强建立了起来。
西洋,定西卫。
都督沧仔细阅读着从黑海和波罗的海方向传回的最新密报。靖朝“奥斯曼商船”的暗中运作开始显现效果。克里米亚汗国得到了急需的武器和资金,对沙俄南境的骚扰加剧;而波兰-立陶宛联邦的贵族们,也对来自东方的、可能牵制世仇沙俄的“友谊”表现出兴趣。
“还不够。”沧放下密报,目光投向西方那幅日益清晰的欧罗巴地图。“罗刹人在西洋亦有野心,但其力有未逮。真正的大患,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这些海上强国。”他想起郑洪带回的见闻,那些遍布全球的殖民地、庞大的商船队、以及……他们看向东方地图时那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
他再次向京城上奏,强调加强水师、发展远洋贸易、并在关键航道上建立据点的迫切性。这份奏章,与来自东海的吴昶关于蒸汽动力的信件,几乎同时摆上了楚骁的案头。
大员岛,基隆(鸡笼)地区。
来自格物院的几位工匠,在靖海伯吴昶派出的兵丁护卫下,在一片新发现的露天煤矿附近,搭建起了简陋的工棚。经过数月调试,一台改进后的“麒麟三号”蒸汽机被成功安装。它不再驱动纺纱机,而是连接着一组巨大的往复式水泵,用于排除煤矿深处的积水。
随着蒸汽机锅炉点燃,浓黑的煤烟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冲天而起,活塞的轰鸣声震撼着山谷。原本因积水无法开采的深层煤脉,得以重见天日。效率的提升是惊人的,原本需要数百人日夜舀水的工作,如今被这台钢铁巨兽轻松完成。
吴昶亲自前来视察,他看着那咆哮的机器和源源不断运出的乌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此物之力,果非凡响!若用于船舰,劈波斩浪,何须再看风帆脸色?”他立刻下令,将部分优质煤炭通过海路运往福州船厂,并再次上书,极力鼓吹蒸汽船舰的研发。
京城,紫宸殿。
吴昶的信与沧的奏章,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朝堂积蓄已久的争论。
以皇次子为首,得到格物院、部分兵部将领及东南沿海官员支持的“革新派”,慷慨陈词,力主大力发展蒸汽机、建造新式舰船、开拓远洋,认为这是保持帝国优势、应对西方挑战的必由之路。
“陛下!欧罗巴夷人已环伺四海,其船其炮,日新月异!我朝若固步自封,恐有甲申之祸!”皇次子情绪激动,引用了郑洪报告中关于欧洲舰船火力的描述。
而以皇长子为核心,聚集了大部分翰林清流、北方守旧勋贵的“守成派”,则猛烈抨击此举“舍本逐末”、“靡费国帑”、“动摇国本”。
“陛下!农耕乃立国之本,仁义为治国之方!奇技淫巧,纵然一时之利,长久必使人心浮躁,礼崩乐坏!岂不闻玩物丧志之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痛心疾首。
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程青等内阁大臣竭力调和,却收效甚微。
楚骁高坐龙椅,静听双方辩论,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争论渐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格物之术,可用。远洋之利,需争。然,不可偏废根本。”
“传旨:设‘海事总局’,统筹海外贸易、殖民及水师建设,由……程青暂领。设‘机械制造局’,专司蒸汽机及各色新式机械研制,由王徵主事,归入户部。”
“另,命户部厘定新章,蒸汽机、新式船舰等所获之利,需提留三成,反哺农桑、水利及各地官学。”
他没有明确支持任何一方,而是用制度将革新约束在一定的轨道内,并试图以新技术反哺传统,维系平衡。然而,裂痕已然产生,两位皇子身后的派系分野,也因这场争论而更加清晰。
定鼎十六年的靖朝,在北方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在西洋布设着长远的暗棋,在东海点燃了工业革命的星火,在朝堂则因发展道路的选择而出现了深刻的裂痕。
楚骁的平衡术暂时稳定了局面,但蒸汽机的轰鸣与欧罗巴的威胁,如同两股巨大的推力,正不断将帝国推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技术的狂飙与理念的冲突交织,继承人的选择与国家的命运纠缠。
龙驭八荒,其势愈盛,但其内部的张力也愈发紧绷。下一次的爆发,或许将不再局限于边疆的战火,而更可能源于这艘巨舰内部,关于未来航向的激烈争夺。机遇与危机,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并存于这古老的帝国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