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室,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
沈燕坐在榻边,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楚骁站在她面前,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她心口的位置,复杂难明。韩冲守在门口,防止任何人靠近。
乐衍昏迷前那句含糊的呓语——“快……快去找……青雀……心……心口……”——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心头。
“心口……”楚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沈姑娘,你可曾感觉到异样?或者,慕容家出事前,你父母可曾……”
沈燕用力摇头,声音微微发颤:“没有,我从未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父亲母亲也从未提起过…”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黯,“除了…除了那次大火之后,我昏迷了很久,醒来时已经在逃亡的路上,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义父说是被掉落的房梁砸伤了筋骨…难道…”
难道那不是砸伤?而是…藏着什么东西?
楚骁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慕容家旧案的关键物证真的被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藏在了沈燕体内,那取出它的过程,无疑极度危险,尤其是在这缺医少药、强敌环伺的玉门关。
“将军…”沈燕抬起头,眼中虽然带着恐惧,却更多是一种决然,“如果…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能帮到将军,能查明慕容家冤案,我愿意取出来!”
“胡闹!”楚骁断然拒绝,“此事绝非儿戏!稍有差池,性命难保!”
“可是将军!”沈燕急切道,“如今内忧外患,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乐衍拼死带回这个消息,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如果那东西真的能扳倒‘深泉’,能对付‘玄圭’,再危险也值得一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韩冲压低的声音:“将军,王校尉和胡彪求见,有紧急军情!”
楚骁深深看了沈燕一眼:“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说完,转身走出内室。
外厅,王校尉和胡彪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又混合着新的忧虑。
“将军,狄人确实退兵了,而且退得很慌乱,各部族之间甚至发生了械斗,看样子内讧不假!”王校尉语速很快,“斥候冒死靠近侦查,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好像是同罗部首领公开指责贺鲁与朝廷勾结,欲害各部首领,还拿出了…拿出了似乎是我们‘送’回去的那些王旗和铠甲作为证据?现在狄人内部乱成一团,贺鲁正在疯狂弹压,短时间内应该无力南顾了!”
这消息证实了楚骁离间计的成功,而且效果远超预期。那一点火星,果然点燃了草原积压已久的干柴。
但胡彪紧接着道:“南边赵锐大营的乱子也平息了,但动静不小。斥候看到有上百人被捆缚着押出大营,看样子是清洗了不少人。营寨恢复了秩序,但戒备更加森严了。而且…有一支约千人的骑兵队离开了大营,方向…似乎是朝着西边去了。”
西边?西州方向?赵锐在这种时候分兵西向?是想威慑西州?还是与西州有了什么秘密接触?或者是去追剿那股引发内乱的力量?
楚骁心中疑窦更深。赵锐军中的内乱平息得太快,清洗得如此果断,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那个“墨鸦”,是被清除了?还是依然隐藏更深?这支西去的骑兵,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继续严密监视南北动向。另外,加派斥候,重点探查西州方向有无异动,以及…朝廷那支西去骑兵的最终目的。”楚骁下令。
“是!”
王校尉和胡彪领命而去。楚骁独自站在厅中,南北压力暂缓,但他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玄圭”的“风蚀”计划如同阴云般笼罩心头。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狄人的内讧,赵锐军中的清洗,是否都在某个庞大计划的预料之中?
他重新走回内室。沈燕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眼神却更加坚定。
“将军,让我试试吧。”她轻声道,“军情紧急,不能再等了。我知道关内有一位老郎中,以前在太医院待过,最擅长外科金创之术,或许…或许他有办法。”
楚骁看着沈燕那双清澈却决绝的眼睛,知道她已下定决心。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好。我去请那位老先生。但你记住,一旦有任何不适,必须立刻停止!”
昏暗的油灯下,临时辟出的静室内弥漫着草药和酒精的味道。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仔细检查了沈燕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痕。他的手指轻轻按压,感受着皮下的情况,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样?”楚骁站在一旁,声音不自觉地绷紧。
老郎中沉吟半晌,缓缓道:“将军,沈姑娘,皮下的确似有异物。非常小,但质地坚硬,紧贴着胸骨,甚至…可能嵌入了骨膜之间。年月已久,几乎被血肉包裹长实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当年放入之人,手法极其精准且…残忍。若要取出,需划开旧创,剥离血肉,稍有不慎,伤及心脉或骨骼…”
沈燕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老先生,您有几成把握?”
老郎中苦笑:“若在太平年间,药材器械齐全,老朽或有五六成把握。但如今…关内连麻沸散都已用尽,只能硬抗…最多…三成。”
三成把握,意味着七成的可能,她会死在手术台上,或者留下永久性的重创。
楚骁的手猛地握紧。
“我愿意。”沈燕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请老先生动手。”
楚骁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最终只是对老郎中沉重地点了点头:“尽力而为。需要什么,我想办法。”
没有麻药,手术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沈燕口中紧紧咬着一卷布条,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却硬生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老郎中的手很稳,但刀刃划开皮肉的声音,以及剥离异物时细微的刮擦声,依旧令人头皮发麻。
楚骁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老郎中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粒沾满鲜血、比米粒稍大、形状不规则、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东西。
“取…取出来了…”
沈燕几乎虚脱,瘫软在榻上,气息微弱。
老郎中迅速为她止血、缝合、上药(用的是最后一点珍藏的药粉),整个过程,沈燕始终强撑着没有昏过去。
楚骁接过那粒小小的金属物,用酒精擦净血迹。它非金非铁,入手冰凉,表面似乎刻着极其细微的、难以辨认的纹路。
“这是…什么?”楚骁皱眉。这东西看起来并不起眼,如何能成为扳倒“深泉”、揭露慕容家冤案的关键?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甚至来不及通报,直接撞开门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将军!不好了!西州…西州方向燃起烽火!不是一道,是接连三道黑色烽烟!”
三道黑色烽烟!这是最高等级的警讯!代表着…国丧?或者是…帝都倾覆之危?!
几乎同时,另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跑来,声音嘶哑变形:
“报!将军!朝廷那支西去的骑兵…不是去西州!他们…他们突然转向北上,速度极快!看目标…像是…像是冲着我们派去狄人部落执行离间计的那一百弟兄和同罗部人去的!”
楚骁脑中轰的一声!三道黑烟!骑兵转向!
他猛地看向手中那粒冰冷的金属物,又看向榻上虚弱不堪的沈燕。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这不是巧合。
“玄圭”的“风蚀”计划…难道根本不是指具体的军事行动,而是指…彻底的风化、侵蚀、瓦解掉所有既有的秩序和忠诚?西州的剧变,朝廷骑兵诡异的动向,狄人的内乱…这一切,似乎都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着。
而手中这粒从沈燕心口取出的、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或许就是点燃最终风暴的那一点…火星!
“照顾好沈姑娘!”楚骁对老郎中丢下一句,抓起那粒金属物,如同旋风般冲出静室。
他必须立刻弄清楚,西州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支朝廷骑兵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还有手中这东西,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漩涡的中心,似乎正再次指向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