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军医小心翼翼地替胡彪卸下破损的甲胄,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最醒目的是左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那是黑石堡血战中,一个狄人百夫长留下的印记。药粉撒上去,胡彪只是咧了咧嘴,倒吸一口凉气,浑不在意地嘟囔:“娘的,狄狗的刀倒是越来越利了。”
他望着窗外操练的新兵,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透过喧嚣的演武场,看到了数年前,那个同样血腥、却更为青涩的自己。
那时,他还不是楚骁麾下威名赫赫的“铁壁”胡都尉,只是个凭着几分勇力、在边军里厮混、有些莽撞的队正。而楚骁,也才刚刚接手玉门关这个烂摊子不久。
关城残破,兵不满千,粮草匮乏,狄人时时叩边劫掠,朝廷的粮饷时断时续,关内人心惶惶。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楚骁上任不到半月。探马流星般来报:狄人一个较大的部落,纠集了不下五千骑,趁着秋高马肥,大举南下,直扑玉门关!而当时关内能战之兵,算上老弱病残,也不过八百。
消息传来,关内一片绝望。不少兵士甚至偷偷收拾行囊,准备当逃兵。就连几个老资格的校尉,也面露怯色,商议着是否暂时弃关,退守后方堡寨。
唯有楚骁,那个当时还略显年轻、甚至有些文弱的守将,站在点将台上,目光冷冽如刀,扫过台下惶惶不安的军士。
“退?往哪里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身后便是家乡父老!我们退了,狄人的马蹄就会踏碎我们的田舍,掳掠我们的妻女!玉门关,是帝国的脊梁,也是我们的家!脊梁断了,家就没了!”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关外:“寇可往,我亦可往!他们想进来,可以!先从我等尸体上踏过去!”
“可是将军…兵力悬殊。”一个老校尉颤声道。
“兵不在多,在勇!将在谋,更在勇!”楚骁厉声道,“八百人守关,足矣!但需人人用命,听号令,死不旋踵!”
他目光扫视,最终落在了当时因为打架而被罚站、却梗着脖子一脸不服的胡彪身上。
“胡彪!”
胡彪一愣,下意识挺直腰板:“末将在!”
“我知你勇猛,却不知你是否怕死?”
“怕个鸟!”胡彪脱口而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楚骁点头,“今命你带一百人,守外城豁口!那是狄人主攻方向!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守到明日此时,你若活着,升你为都尉!你若死了,我替你抚恤家小,为你请功!你若敢退半步…”楚骁剑尖寒光一闪,“立斩无赦!”
胡彪当时血就往头上涌,只觉得被轻视了,嗷一嗓子吼道:“末将领命!守不到明天,胡彪自己抹脖子,不劳将军动手!”
那场守城战,是胡彪经历过最惨烈的一仗。
狄人如潮水般涌来,箭矢遮天蔽日。他带着一百弟兄,就堵在那个残破的豁口处。没有精良的铠甲,没有足够的箭矢,只能用刀砍,用枪刺,用石头砸,甚至用牙咬!
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倒下。一个狄人悍卒冲上城头,刀光直劈胡彪面门,是旁边一个沉默的老兵猛地将他推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一刀,血溅了胡彪满脸。
“王八蛋!”胡彪眼睛瞬间红了,如同疯虎般扑上去,硬生生用蛮力将那狄人悍卒的脖子拧断!
他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手臂早已酸痛得抬不起来,身上添了无数道口子,血和汗糊住了眼睛。他只是机械地挥刀,嘶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守到明天!不能退!死了也不能退!
楚骁没有给他一兵一卒的援军,但却始终站在内城箭楼上,身影如磐石。每当胡彪觉得快要撑不住时,抬头总能看见那面屹立不倒的“楚”字大旗,和旗下那个冷静指挥、不断调动其他段守军相互支援的身影。将军在,关就在!
最危急的时刻,狄人一度突破了豁口,冲上了城头。胡彪和残余的几十个弟兄被压缩在一小段城墙上来回厮杀,眼看就要被吞没。
突然,楚骁亲自率领着最后的预备队——五十名亲卫,如同尖刀般从侧翼杀到。
楚骁的武功远超胡彪想象,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狄人纷纷倒地。他不仅武艺高强,更总能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及时堵住缺口。
“胡彪!还没到明天!你想食言吗?!”楚骁一边挥剑格杀,一边厉声喝道。
这一声吼,如同惊雷般将几乎脱力的胡彪惊醒:“放屁!老子说话算话!”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再次爆发出怒吼,带着残兵,跟着楚骁,硬是将冲上城头的狄人又杀了回去!
当第二天的太阳终于升起,狄人丢下上千具尸体,潮水般退去时,胡彪瘫倒在尸堆血泊之中,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守住了。一百弟兄,只剩十九人带伤。
楚骁走到他面前,甲胄上也满是血污和破损。
“还能动吗?”楚骁问。
胡彪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比哭还难看:“…还行…”
楚骁弯腰,亲自将他扶起,对左右道:“从今日起,胡彪便是都尉!他的兵,我来补!”
那一刻,胡彪看着楚骁被硝烟熏黑却依旧坚毅的侧脸,心中某种东西彻底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好勇斗狠的莽夫,他知道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袍泽,什么是以弱胜强,什么是…真正的将领。
从那以后,他成了楚骁麾下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坚固的盾。每次恶战,他总是冲在最前,撤在最后。因为他知道,将军在看着他,将军需要他守住每一个豁口。
就像这次黑石堡。
“…所以啊,小子们,”胡彪粗犷的声音将旁边给他换药的小医官吓了一跳,只见他对着窗外操练的新兵方向,仿佛在训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别整天哭丧着脸!怕个球!当年老子一百人就敢堵五千狄狗!为啥?因为咱将军在!将军说能守,那就一定能守!”
“将军能让咱们以少打多,能让咱们缺衣少食还打胜仗!咱们要做的,就是把将军让咱们守的地方,像钉子一样钉死!让那些狄狗、那些朝廷的软蛋,撞得头破血流!”
他挥动着包扎好的胳膊,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气势汹汹:“看着吧!等老子伤好了,还得跟着将军,杀他个人仰马翻!这玉门关,有将军在,有咱老胡这样的爷们在,就他娘的塌不了!”
军医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而帐外,那些隐约听到胡彪吼声的新兵们,腰杆似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眼中的惶恐也被一丝坚毅所取代。
胡彪的勇猛和忠诚,正是楚骁麾下这支军队韧性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