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邺城,那个惫懒、跳脱的周大都督似乎又回来了。他将那份在墓前显露的脆弱与孤独重新掩藏,一头扎进了他的“格物院”与军务之中。
格物院内,炭笔灰与铁屑味比以往更浓。马钧等人的研究已被周晏引向了更明确的方向——水战之器。周晏提供着模糊的想法:“船底要更尖,破开水浪才快……帆,不止一种挂法,能不能转向?还有那种靠轮子划水的船……对,就叫车轮舸!”他比划着,描述着只存在于记忆碎片中的图景。工匠们如奉纶音,埋头苦干,尽管大都督的“奇思妙想”往往让他们抓秃头皮。
军中,周晏向曹操提出了一个让众人有些费解的建议:即刻开始筹备、训练水军。
“孟德,船,我们可以慢慢造,但人,必须立刻练起来。”周晏难得收起嬉笑,指着粗略绘制的长江流域图,“我们要找一处与长江水文相似之地,开凿也好,引水也罢,建水寨,练精兵!”
他提出四条遴选标准,条条清晰:“第一,身子骨要硬朗,晕船的可不行;第二,水性必须精熟,浪里白条为佳;第三,令行禁止,纪律严明,水上不比陆地,乱一步就是船毁人亡;第四,若有经历过水战的老兵,优先提拔为将校。”
他甚至建议:“但凡能力出众者,可破格擢升,直接带领新军操练!船未至,人先备!”
曹操抚须沉吟。他暂时想不通为何船舰尚在图纸上,周晏便急于练兵,但南下荆襄乃既定战略,水军确是短板。而且,他罕见地看到周晏对此事投入了巨大的专注,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他隐隐感觉到,周晏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眼前的河北,投向了更南方那片广袤而未知的水域,以及那里可能存在的、让他都如此郑重以待的对手。
“善。”曹操最终点头,“便依子宁所言。此事,由你总揽。”
命令下达,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向一个全新的方向转动。选拔水性精熟、体魄强健的军士,寻找合适的训练水域,筹备物资……周晏变得异常忙碌,带着形影不离的典韦,在都督府、格物院与城外新划定的水军营地之间来回奔波。
都督府的日常政务,则几乎全权交给了贾诩。这位“毒士”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效率奇高,让周晏得以完全抽身。
这一日,周晏难得回府稍早,在廊下碰见了正在悠闲品茗的贾诩。
“都督。”贾诩微微颔首,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袁家那两位公子,在狱中时日不短了。文若先生那边,已有清流上书,言或可彰显丞相仁德……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周晏正拍打着身上的木屑,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抬眼看了看贾诩,对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晏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反问:“文和啊,你多久没去……亲自下地种田了?”
贾诩微微一怔,随即,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拱手,声音依旧平稳:“诺。属下……明白了。”
周晏点点头,不再多言,径直向后院走去。
数日后,曹操便收到了袁尚、袁谭在狱中“畏罪自尽”的禀报。他沉默片刻,挥手让报信之人退下。独自一人时,他望向冀州故地方向,眼前仿佛闪过昔日与袁本初同游洛阳、饮酒纵马的少年时光。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淡淡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英雄的时代,容不下失败者的子嗣。这个道理,他懂,周晏懂,贾诩更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