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五月的北京,夏意本该渐浓,却因连日的阴雨,反倒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寒。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着紫禁城金灿灿的琉璃瓦,连往日叽喳的燕雀都失了踪迹,唯有冰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洒落,浸润着宫阙的每一寸砖石。
戚睿涵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向建极殿行去。官靴踏在积水的石面上,发出“嗒、嗒”的沉闷声响,在这过于安静的宫道间回荡,每一步都仿佛敲在心头。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连日的奔波查案,不仅消耗着他的体力,更煎熬着他的心神。怀中那份关于青州案的最终奏报,此刻感觉重若千钧,里面记录的不仅是卫曼福等人的滔天罪证,更承载着他对米桂琦——那个曾满怀理想、眼神清亮的年轻官员,最终堕落的沉重叹息与无奈。他还记得离京前,米桂琦接受钦差任命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如今深陷囹圄的结局对比,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凉。
建极殿内,为了驱散阴冷,角落里的鎏金炭火盆烧得正旺,跳跃的火苗带来些许暖意,却无法化解弥漫在空气中那无形的凝重。御座之上,大顺皇帝李自成端坐着,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经历过无数血火烽烟、看透世情变幻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注视着殿下躬身行礼的戚睿涵。内阁首辅李岩、刑部尚书等几位重臣垂手侍立两侧,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大殿空旷,只听得见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殿外隐约传来的、被高墙阻隔的风声。
“陛下,”戚睿涵的声音带着连日劳累与心情沉痛所致的沙哑,他深深一躬,“臣奉旨彻查青州赈灾粮饷贪墨案及钦差米桂琦失职一事,现已查明所有情由,特来复命。”
李自成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讲。”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展开那本沉甸甸的奏报,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无形的、沉重的涟漪。
“经臣与副使鲁元浑、王茂祝等人,多方查证,人证物证俱在,现已查明:青州知府卫曼福,实为此案主谋。此人性情狡诈阴鸷,尤善伪装。五年前因贪腐被贬,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行事愈发隐秘。此次青州大旱,民生凋敝,朝廷拨下救命钱粮,卫曼福竟伙同知商征贸、通判等一干僚属,上下其手,胆大包天地克扣高达九成的赈灾粮与边军饷银,通过精心策划的渠道,秘密转运至千里之外的松江府藏匿。其心腹管家卫雍,已在审讯中招供,卫曼福早已与日本商人鬼冢小太郎暗中勾结,意图将这批贪墨的巨量钱粮换取海外奇珍乃至白银,并精心策划了在事情败露前,携款潜逃东瀛日本的路线。其行径,可谓丧心病狂。”
殿内响起几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声。贪污赈灾款已是十恶不赦,如今竟还牵扯到勾结外夷,意图叛逃,这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几位重臣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李岩的眉头紧紧锁住,刑部尚书则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指尖微微发白。
戚睿涵略作停顿,让这惊人的信息在众人心中沉淀,然后才继续道,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更为复杂的情绪:“至于钦差米桂琦……”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那个年轻人初到青州时,微服私访、深入灾民棚户的情景,“臣查实,米大人初至青州时,确能恪尽职守,宵衣旰食。面对卫曼福初始设下的金钱美色陷阱,亦能保持警惕,拒收贿赂,远离卫府安排的声色娱乐,一心察访民情,欲究根源。卫曼福用以色诱之胡姬古丽努尔,最初确系其精心布置之圈套,意图拉米大人下水。然而……”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然而,米桂琦终究年少,血气方刚,慕少艾之色。古丽努尔姿容绝世,异域风情,更兼刻意迎合,曲意逢迎。米大人与其相处之中,日久生情,未能把持本心,从最初的警惕疏远,到渐渐心生怜惜,最终情根深种,私下纳其为外室。此乃其心态转变之开端。”
“自与古丽努尔关系亲密后,米桂琦于公务之上,渐趋懈怠松弛。据其随行书吏鲁元浑、护卫王茂祝等人证言,查案后期,米大人常将实地巡查、访贫问苦等关键事宜交予他二人代办,自身则流连于古丽努尔所居之别院,或与之相伴,出入酒楼妓馆,形影不离。其所住宅院之奢华,一应开销用度,皆由卫曼福暗中支付,据查,短短数月,耗费不下黄金百两。甚至,卫曼福为彻底麻痹米桂琦,还刻意安排古丽努尔偶尔于市井酒楼抛头露面,献舞一曲,所得些许钱财,亦故意让米桂琦知晓,并假称收入皆归卫府账房,以此营造古丽努尔自食其力、并非依附之假象,进一步削弱米桂琦的戒心,使其沉溺于这温柔陷阱之中,难以自拔。”
戚睿涵合上奏报,做出最后总结,声音恢复了冷静与客观:“陛下,此案脉络已然清晰。卫曼福老谋深算,洞悉人性,以美色为饵,辅以阿谀奉承与物质享受,步步为营,逐步腐蚀米桂琦之意志,使其放松警惕,耽于私情。米桂琦虽初时心怀黎民,持身清廉,然意志不坚,贪恋私情,以致玩忽职守,落入彀中,为其所利用,未能察觉卫曼福等人幕后之滔天罪行,辜负圣恩,亦负青州百姓之望。其行为,已构成严重失职,并间接助长了卫曼福等人的嚣张气焰,使得青州灾情雪上加霜,军民怨声载道。”
言毕,戚睿涵将手中那份承载着无数人命运的文卷高高举起,由侍立一旁的内侍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步步趋前,呈递至御案之上。李自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默默翻阅起来。殿内随之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那沉默如同无形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只有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细微却清晰。李自成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对卫曼福胆大包天、祸国殃民行径的滔天震怒,亦有对米桂琦自毁前程、辜负信任的深深惋惜与失望。
与此同时,阴冷潮湿的天牢牢房深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秽物与绝望混合的气息。米桂琦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肮脏的囚服取代了昔日的锦绣官袍,曾经清亮有神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物,只剩下无尽的憔悴与深入骨髓的悔恨。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由远及近,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被缓缓打开。他的发妻宁紫鹃,一身素净布衣,未施粉黛,怀里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女儿阿君,在狱卒冷漠的注视下,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夫君……”宁紫鹃看到丈夫这般模样,喉头哽咽,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心如刀绞。她将怀中睡得正熟,小脸恬静的女儿往前送了送,声音颤抖着,“你看,阿君……阿君来看你了。”
米桂琦像是被惊醒般,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那纯净无瑕的睡颜上,浑身猛地一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污浊的脸颊滑落。他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隔着冰冷的栅栏,想要触摸一下女儿柔嫩的脸颊,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如同被火烧灼般猛地缩回,仿佛害怕自己手上的镣铐和满身的罪孽,会玷污了这世间最后一点清洁。“紫鹃……我……我对不住你们……”他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我……我鬼迷心窍……我枉读圣贤书……”
宁紫鹃泪水涟涟,她早已从旁人的风言风语和官府含糊的通报中,知晓了那个名叫古丽努尔的西域女子的存在。此刻,看着丈夫这般凄惨境地,她心中竟生不出多少怨恨,更多的是一种物是人非、家庭即将破碎的巨大悲恸与恐惧。“夫君,早知如此……当初……当初你若是真心喜爱,便是明媒正娶,将她接入府中,妾身……妾身也未必不能容她……”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苦涩至极的、近乎卑微的宽容。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之中,维系家庭、保住丈夫性命的本能,已然超越了女人天生的嫉妒与委屈。
米桂琦痛苦地闭上双眼,用力摇了摇头,泪水更加汹涌。问题从来就不在于是否纳妾,也不在于妻子是否宽容。而在于他身负皇命、巡查地方之际,因私情而忘公义,因贪恋温柔而弃职责于不顾,更在于他如此轻易地、心甘情愿地落入了卫曼福精心编织的、以情爱为伪装的致命罗网。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前程,也将家人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宁紫鹃啜泣着被狱卒带离后不久,牢房通道那头,又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素雅西域长裙,身形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牢房外。是古丽努尔。她依旧美丽,如同沙漠中孤寂的玫瑰,但往日那双顾盼生辉、勾魂摄魄的眸子,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黯淡与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两人隔着粗壮的牢栏相望,一时竟相对无言。曾经的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曾经的软语温存、海誓山盟,与如今的镣铐加身、囹圄之灾,中间隔着的,是难以逾越的权谋、欺骗与国法鸿沟。
“大人,”最终还是古丽努尔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是我害了你。”
米桂琦看着她,心情复杂难言,爱恋、怨恨、怜悯、愧疚……种种情绪交织撕扯着他的心脏。若非他身负钦差之职,手握重权,若非他自身意志不坚,贪恋美色,眼前这个女子,或许也只是乱世中一个身不由己的浮萍,未必会卷入这场血腥的政治漩涡,成为牺牲品。“不全是你的错,”他低声道,声音沙哑,“是我……未能守住本心,是我……辜负了太多人。”
古丽努尔凄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卫曼福以我在西域的家人性命相胁,令我不得不接近大人,探听消息,迷惑大人心智。初时……确是虚情假意,奉命行事。然而后来……大人待我以诚,尊重有加,并非只视我为玩物,我……亦非铁石心肠。”她顿了顿,眼中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然世事弄人,命运拨弄,终至如此不堪境地。大人此番恐难逃大劫……妾身罪孽深重,无颜再苟活于世,亦不愿再累及大人身后清名。今日一别,便是永诀。”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干净的蓝色布包,递给一旁的狱卒,示意转交给米桂琦。里面是几件他昔日赠予她的寻常首饰,并非价值连城,却曾承载过片刻的温情。“此身已污,罪孽缠身,唯有青灯古佛,晨钟暮鼓,或可涤净几分罪业。妾身已决定,前往京西戒台寺,恳请方丈慈悲,落发为尼,常伴佛祖青灯,日日诵经,为大人祈福往生,赎我此生罪业。”
米桂琦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想要说些什么,斥责她的傻,或是挽留这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然而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古丽努尔说完后,决绝地转身,那窈窕的身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牢房通道尽头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向下沉,沉入冰冷彻骨、不见光明的无底深渊。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布包,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顺着血脉,直透心底最深处。
次日清晨,奉天门早朝。气氛比往日更加肃杀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旁,垂首默立,鸦雀无声。李自成高坐于龙椅之上,面沉似水,目光扫过殿下群臣,不怒自威。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刁如苑、董小倩等人亦获准在殿柱旁旁听,几人心情各异,却同样沉重。
“带人犯!”司礼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喝声,猛地划破了大殿的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镣铐声响由远及近,沉重而拖沓。卫曼福、商征贸、米桂琦等一干人犯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押解上殿。卫曼福虽身着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但那双三角眼中仍偶尔闪过一丝狡狯和不甘,似乎在寻找最后一丝侥幸的机会。商征贸则早已面如死灰,浑身如同筛糠般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而米桂琦,则像是被彻底抽走了魂魄,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无物,木然地跪在那里,仿佛一具早已失去生命的空壳,对周遭的一切都已无知无觉。
李自成目光如电,首先射向跪在最前面的卫曼福,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凛冽刺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卫曼福,你可知罪?”
卫曼福身体一颤,还想做最后的狡辩,嘴唇嗫嚅了几下,但在李自成那仿佛能洞悉一切虚伪与罪恶的目光逼视下,以及在戚睿涵昨日呈上的那些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他最后一点勇气也瞬间消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脊梁骨般瘫软在地,额头用力磕在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万死?”李自成冷哼一声,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朕念你曾于地方治理上微有功绩,五年前贪腐之事,已是饶你一命,只望你能洗心革面,戴罪立功。不想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愈发猖狂。表面伪装清廉简朴,暗地里却吸食军民膏血,中饱私囊,致使青州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戍边将士饥寒交迫,怨声载道。更甚者,你竟敢私通倭商,订立契约,意图叛逃日本。此等行径,其心可诛,其行堪剐!”
他的目光转而投向跪在后方,魂不守舍的米桂琦,语气中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失望、痛心与不得不为之的严厉:“米桂琦,你更让朕失望透顶。朕知你年轻,初涉官场,缺乏历练,故特意委以钦差重任,望你能借此机会,增长才干,为国效力,成为栋梁。你初至青州时,刚正不阿,拒贿拒色,深入民间,朕心甚慰,以为得人。卫曼福固然狡猾如狐,设下美人局引你入彀,可若非你自身心存贪念,慕其美色,恋其温柔,又岂能如此轻易被其俘获心神,忘却自身职责所在,将朝廷重托、万民期盼抛诸脑后?”
李自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官员的心上,也敲打在米桂琦早已麻木的灵魂上:“你因私废公,玩忽职守,与罪首精心安排之女纠缠不清,沉溺奢靡享乐,却对眼皮底下正在发生的滔天罪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朕念你年轻,涉世未深,此次亦是初犯,本欲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然,朝廷法度,国之基石,岂容儿戏私情动摇。今日若因你年轻、初犯便饶过你,他日必有更多人效仿,以为年轻便可为所有过错开脱,以为初犯便可获无限宽宥。朕不能因你一人之故,而损害国法之威严,寒了天下那些兢兢业业、清正廉洁官吏之心。朕必须让天下人知道,无论何人,无论出身如何,无论此前有何功绩,一旦触犯国法,玩忽职守,因私废公,必受严惩不贷。唯有如此,方能以儆效尤,正朝纲,肃官箴!”
随即,李自成当庭宣判,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不容任何置疑:“卫曼福,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先杖责一百,后凌迟处死,夷三族;商征贸,同恶相济,助纣为虐,凌迟处死,夷三族;米桂琦,身为钦差,不思报效皇恩,反贪恋私情,玩忽职守,负恩失职,其罪难恕,处毒刑,满门抄斩!”
“毒刑”二字一出,殿内不少人脸色瞬间煞白,眼中闪过惊惧。这是比斩首更为痛苦、缓慢的死刑方式,意味着受刑者将在极致的折磨中走向生命的终点。而“满门抄斩”更是意味着,米桂琦那善良懦弱的妻子宁紫鹃、那尚在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女儿阿君,都将因他一人之过,一同赴死。
就在两旁侍卫领命,如狼似虎地上前,准备将面如死灰、毫无反应的米桂琦拖下大殿之时,殿外白玉石阶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悲怆的登闻鼓声,以及一个苍老凄厉、声嘶力竭的呼喊。
“陛下,陛下开恩啊!老臣米喇印,叩请陛下法外开恩。陛下——”
只见老将海晏伯米喇印,未着爵爷官服,仅穿一身陈旧素色布衣,白发散乱,不顾侍卫的阻拦,踉踉跄跄地冲破殿门,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御阶之下,不顾年老体衰,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额角瞬间一片青紫淤血,鲜血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流淌下来。
“海晏伯?”李自成眉头紧紧皱起,身体微微前倾,“你这是何为?”
米喇印老泪纵横,与额头的鲜血混在一起,声音悲怆欲绝,带着令人心酸的颤抖:“陛下,犬子桂琦,糊涂透顶,罪该万死,老臣不敢,亦无颜为其罪责辩白半分。然,老臣恳请陛下,念在米家世代忠良,为国戍边,多有死伤;念在桂琦年少无知,涉世未深,不谙官场险恶;更念在他此次确系被奸人精心设计陷害,一步步引入歧途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吧。哪怕废为庶民,削去所有功名,流放边疆苦寒之地,令其戴罪立功,悔过自新,老臣愿以全家担保,他定会洗心革面啊陛下!”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御座上的皇帝,那目光中充满了绝望的乞求:“陛下明鉴。当日犬子离京赴任之前,老臣曾深知官场如战场,甚至犹有过之,犬子性情单纯,经验不足,恐难胜任,曾一再劝阻,甚至……甚至冒昧入宫面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老臣绝非质疑圣断英明,实是……实是身为父亲,料到可能有今日之祸啊。陛下!”
他这番话,既是泣血求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提醒。他是在提醒李自成,自己早已预见到风险并曾试图阻止,而皇帝当时的坚持任用,某种程度上,也需承担部分识人不明、用人失察的责任。
李自成面色沉凝如水,默然不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米喇印见状,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打出最后一张,也是最动人心魄的感情牌,泣不成声,几乎瘫倒在地:“陛下……桂琦他……他尚有嗷嗷待哺的幼女阿君,尚未满周岁,她……她连话都不会说,路都不会走,她是无辜的啊,陛下。求陛下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法外开恩,饶过米家满门,给米家……留下一丝血脉,延续香火吧。老臣……老臣愿以自身爵位、所有俸禄、乃至这项上头颅,换取孙女性命。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他一遍遍地叩首,额头上已是血肉模糊,那悲恸欲绝、状若疯癫的模样,令殿中不少官员为之侧目,心生恻隐,甚至有人悄悄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
李自成看着阶下这位曾经跟随自己转战南北,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如今却为了不肖儿孙如此卑微、不顾尊严地乞命的老臣,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五味杂陈。他沉吟良久,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较之前那雷霆之怒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
“米喇印,你之所言,朕岂能不知?米桂琦之堕落,朕亦有心痛遗憾。你提醒之事,朕亦记得。你身为父亲,能看清官场风险,时刻警醒子孙,且自身为官清廉,对贪腐深恶痛绝,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锐利:“然而,你言米桂琦年轻便可宽宥?朕当年二十七岁时,已率孤军转战千里,克洛阳,救出闯王高迎祥,下山西,虽也曾遭逢潼关大败,几近覆灭,然从未因年轻而卸责,亦未因挫折而弃志。经验不足,非是渎职贪欢之借口;意志不坚,心存侥幸,方是祸患之源!”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百官,最终落回额血涔涔的米喇印身上,带着一丝帝王的无奈与决绝:“罢了。念你米家世代忠良,祖辈多有为国捐躯者;念你洞察世事,于朝廷屡有诤言;更念你舐犊情深,老迈之人如此苦苦哀求,以及那尚在襁褓、确实无辜的幼女……朕便特旨,赦免你米家满门连坐之罪。宁紫鹃、阿君,皆可免一死。唯米桂琦,罪证确凿,法理难容,其行径影响恶劣,其罪……不可赦!”
这已是李自成在盛怒、法理与人情之间,反复权衡后,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保住了米家的血脉和爵位传承,却必须用米桂琦的性命,来彻底维护朝廷法度的尊严,警示天下官员。
米喇印闻言,知道这已是最终结局,君无戏言,再也无法挽回,他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彻底瘫软在地,老泪与鲜血混在一起,只能以头触地,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老臣……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一个父亲心死的绝望。
侍卫再次上前,这次再无阻碍,将已然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米桂琦架了起来,拖离了大殿。这位年仅二十六岁,出身名门,本前途无量的年轻钦差,最终为他的一念之差,一时的情欲迷失,付出了最惨痛的生命的代价。
退朝之后,戚睿涵与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董小倩六人,沉默地随着人流走出奉天门,回到了位于皇城附近的光禄大夫府。厅堂内,早已备好的炭火盆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却怎么也驱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丫鬟奉上热茶,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各自复杂的表情。
“没想到……陛下最终……还是会判毒刑,最初甚至要满门抄斩。”白诗悦轻叹一声,下意识地更靠近了戚睿涵一些,似乎在寻求一丝慰藉和支持,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与一丝不忍,“米桂琦他……本来真的可以是个好官的。我还记得他离京前,来与我们辞行,说起要彻查青州积弊时,那双眼睛里是有光的。”
袁薇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温热,秀眉微蹙,接口道:“是啊,二十六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又是抗清名将之后,陛下本有意大力栽培他,期望他成为新一代的柱石……唉,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从云端跌落泥沼,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尤其是,他并非一开始就是坏人。”
刘菲含作为理科生,思维更倾向于理性分析和归纳,她放下茶杯,语气冷静地分析道:“这个案子其实很典型。它清晰地展示了人性在精密算计和长期心理攻势下的脆弱性。卫曼福就像个高明的猎手,准确把握了米桂琦这个年龄段的情感需求、性格弱点以及对异域风情的好奇,然后步步为营,投其所好。而米桂琦的防线,与其说是被外部攻破,不如说是从内部,从他自身的欲望和情感软肋开始瓦解的。这是一个经典的权力、诱惑与人性弱点相互作用导致悲剧的案例。”
董小倩经历世事坎坷,看惯了人情冷暖,看得更为透彻,她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低声道:“官场如战场,甚至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凶险万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战场上你知道敌人是谁,可在官场上,尤其是这等针对人心弱点、潜移默化的软刀子,糖衣炮弹,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很多时候,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就悄然改变了。”
戚睿涵沉默了片刻,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才开口道:“陛下最后对米喇印说的那几句话,虽是斥责,却也点明了此案最核心的关键。外因如卫曼福的算计、古丽努尔的美色,固然是重要的诱因,但内因,米桂琦自身的心志不够坚定,才是导致悲剧的根本。若他心志如铁,初心不改,不为美色所动,不为物质享乐所惑,时刻牢记自身职责使命,卫曼福纵有千般计谋,万般手段,又岂能轻易奈何得了他?终究,是他自己选择了沉沦。”
刁如苑靠在铺着软垫的椅背上,神情有些悠远和感慨,她经营偌大家业,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对此更深有体会:“睿涵说得是。其实何止是官场,商界亦是如此,甚至世间任何涉及利益、权势交换的领域,风险便无处不在,陷阱往往披着诱人的外衣。一步行差踏错,尤其是关键节点上的选择失误,便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需得时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坚守住自己的本心与底线,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该做的是什么。切不可因一时之快意,一己之私欲,而迷失方向,一错再错,直至……追悔莫及。”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沉甸甸的警醒。
众人皆默然点头,各自沉思。米桂琦的悲剧,如同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映照出权力、诱惑与人性弱点交织下的残酷现实,也让她们这些来自不同时代、拥有不同经历的“旁观者”,对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有了更深刻、也更清醒的认识。
窗外,不知何时,那连绵的阴雨已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细碎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的屋瓦、地面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洁白无瑕的雪,仿佛要将这世间的所有污秽、血腥与刚刚发生的悲剧都暂时温柔地掩埋。然而,那渗入骨髓的寒意,那需要时刻警惕、永不休止的明枪暗箭与人心的幽暗复杂,却远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所能彻底涤净与掩盖。
青州之案,至此算是彻底了结。但在这庞大帝国的心脏,在这波澜云诡的大顺王朝朝堂之上,乃至更广阔的、刚刚实现统一不久的天地之间,新的故事,新的风波,新的挑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