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药,终究还是喝了。
不是屈服,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绝望。如同明知前方是悬崖,却因为身后的火海更灼人,只能麻木地向前迈步。药液下肚,熟悉的暖流扩散,暂时填补了身体的空虚,压制了黑色丝线的躁动,却也清晰地感受到,一部分生机如同汇入暗河的溪流,丝丝缕缕地流向未知的远方——那是被沈砚收走的、与她建立了更深“契”的“照影”镜,在持续不断地汲取。
灵魂的空洞感并未因药液而减轻,反而在那暖流的衬托下,更加鲜明刺骨。思维像是生锈的齿轮,每一次转动都带着艰涩的摩擦声,记忆的碎片如同水底的沉渣,模糊不清,难以打捞。她甚至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集中精神去回想沈砚的脸,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恨意。
恨,也变得吃力了。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她正在失去“自己”,不仅仅是肉体被改造,连灵魂、记忆、情感这些构成“云微”这个存在的基石,都在被缓慢而坚定地侵蚀、剥离。
沈砚依旧每日送来药液,只是不再亲自端到她唇边,而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冷眼看着她如同完成仪式般自己喝下。他不再提及镜子,但那日他眼中翻涌的忌惮与阴沉,如同烙印,刻在了云微濒临崩溃的感知里。
他拿走了镜子,是阻止她继续窥探,还是……有别的用途?那面产生异变的“照影”,在他手中,又会发生什么?
这些疑问盘旋在她日益迟滞的脑海中,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她像被困在了一口逐渐干涸的井底,看着头顶唯一的方寸天空日益黯淡,连呼救都变得徒劳。
这一日,沈砚送药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填了新炭的暖手炉。与之前那个陈旧斑驳的不同,这个炉子看起来要稍好一些,铜壳上甚至还有模糊的吉祥花纹。
沈砚示意小太监将暖手炉放在她脚边。
“天寒,”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旧的该换了。”
云微的目光落在那个新暖手炉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换?为什么突然要换?那个旧的暖手炉,里面填的是混合了往生咒灰和……可能骨灰的东西,陪伴她度过了最初那段最难熬的、依赖外物安抚的时光。虽然同样令人作呕,但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温热,某种程度上,几乎成了她在这绝望中一个扭曲的“锚点”。
而现在,他要换掉它。
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她看着那个新的暖手炉,仿佛那不是一个取暖的物件,而是另一个未知的、可能潜藏更可怕算计的陷阱。
小太监放下炉子,躬身退了出去。
沈砚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处,目光落在那个被云微下意识忽略的、滚落在角落的旧暖手炉上。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个布满灰尘、早已冰凉的旧炉子拾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拂过炉壁上被炭火熏黑的痕迹,眼神幽深难测,仿佛在透过这个冰冷的铜疙瘩,看着某些久远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云微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打开了旧暖手炉的炉盖。
里面灰黑色的、混合着往生咒灰和不明物质的填料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陈旧的、带着淡淡檀腥的气味。
沈砚伸出手指,探入那冰冷的灰烬之中,轻轻拨弄着。他的指尖染上了灰黑,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或者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云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要做什么?
只见沈砚从那些灰烬中,捻起了一小撮,放在掌心,仔细端详。随即,他又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让云微魂牵梦萦又恐惧万分的——**“照影”镜残片**!
镜子一出现,云微就感到灵魂深处那空洞的地方猛地一悸!那新增的暗红纹路在镜面上若隐若现,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隐隐散发出微弱的、渴望的波动。
沈砚没有看云微,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的灰烬和镜子上。他将那捻起的、混合着往生咒灰和可能骨灰的填料,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倾倒**在了那面“照影”镜的镜面之上!
他要干什么?!
云微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诡异的场景。
灰烬落在冰冷斑驳的镜面上,并未滑落,而是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附住一般,紧紧地贴附了上去。紧接着,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那镜面上新增的、如同血丝般的暗红纹路,骤然**亮**了起来!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邪异的**暗红色光芒**!
这光芒仿佛拥有生命,如同触手般,缠绕上那些落在镜面上的灰烬!灰烬在这暗红光芒的照射下,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汽化**!不是化作青烟,而是化作一丝丝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气流**,被那些暗红纹路贪婪地**吸收**了进去!
镜面仿佛成了一个微型的祭坛,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献祭”并吸收着那旧暖手炉中的灰烬!
而随着灰烬被吸收,镜面上那暗红纹路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一分,纹路也仿佛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复杂!
云微看得浑身冰冷,连灵魂的空虚感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暂时压了下去。
这镜子……不仅能吞噬魂力生机,还能……吞噬这些蕴含着往生咒力和不明物质的灰烬?!它在通过这种方式……**补全**或者**强化**自身?!
沈砚他……他竟然在用这种方式“喂养”这面邪镜?!
那旧的暖手炉,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用来折磨她、让她依赖的道具?它里面的填料,本身就是为这面镜子准备的……“食粮”之一?!
所以他才要换掉旧的,因为里面的“食粮”已经被这镜子……用完了?
那新的暖手炉里……又填了什么?是新的“食粮”,还是……针对她的新一轮算计?
沈砚看着镜面将最后一丝灰烬吸收殆尽,暗红纹路的光芒缓缓隐去,镜面似乎变得更加幽深,那斑驳的铜绿下,仿佛隐藏着更深的、蠢蠢欲动的黑暗。他满意地(云微从他微微放松的指尖看出了一丝端倪)将镜子重新收起。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个被“使用”过的、空空如也的旧暖手炉,随手将其扔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那只是一件完成了使命的、再无价值的废物。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脸色惨白、眼神惊骇的云微。
“旧的,该弃了。”他淡淡地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诡异邪祟的一幕从未发生。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殿内,只剩下云微,和那个空空如也、被弃若敝履的旧暖手炉,以及那个散发着未知危险气息的新暖手炉。
她看着那个旧的炉子,它曾经是她痛苦的源泉,也是她扭曲的依靠。如今,它连作为“依靠”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内在被那面邪镜吞噬一空,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空壳,如同她正在走向的未来。
而那个新的暖手炉,静静地待在原地,像一个沉默的、内里填满了未知毒药的潘多拉魔盒。
她缓缓蜷缩起来,抱紧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
原来,她所以为的绝境,永远可以更深,更暗。
沈砚的算计,一环扣着一环,将她,将与她相关的一切,都变成了可供利用、最终无情抛弃的棋子。
甚至连痛苦和依赖,都被他纳入了这冰冷残酷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