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密室中贾诩与程昱那番关于人性与理念的冷酷剖析,其回声似乎尚未完全消散,来自北疆的隐秘情报便接踵而至,如同冥冥中的印证,将理论上的推演化为了现实中的阴影。
细作传回的消息,不再是单纯的军事调动或经济数据,而是深入到了赤火公社的肌体内部,捕捉到了一些微妙却不容忽视的杂音。
知识分子中的失落者:
周远,一位早年因不满士族垄断学问而投奔赤火的寒门士子,曾以其笔墨为赤火摇旗呐喊,立下过功劳。但如今,在龙骧谷某次非正式的文友聚会后,他多喝了几杯,对着三五“知己”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抱怨:
“纪律,纪律,还是纪律!一切都要按《赤火律》来,一切都要为了那些……那些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我们读书明理,难道就是为了给他们当管家、做仆人吗?当初在颍川,我们还能纵论天下,畅所欲言,如今……哼,连写篇文章都要思前想后,怕不合‘基调’!这‘大同’,莫非就是要磨平所有人的棱角?” 言语之间,早年那份投身革命的激情,似乎已被严格的集体生活和资源配给制消磨,代之以一种“怀才不遇”的愤懑。
新晋官僚的隔阂:
随着赤火公社控制区域的扩大和治理的复杂化,一批精通算术、工程、管理的技术官僚被提拔起来。
他们中的一些人,如负责水利规划的某位前朝工部小吏之子,开始下意识地追求与其“身份”匹配的待遇。
他们抱怨集体宿舍嘈杂,希望能有更安静的办公和居住环境;他们觉得与浑身汗味的工匠、满身泥点的农民在同一口大锅里吃饭“有失体统”,希望伙食能有所区分。
这种对“舒适”与“体面”的追求,虽未明言,却在无形中与“官兵一致、干群一体”的朴素传统产生了微妙的隔阂。
高层的潜在分歧:
更值得警惕的是,在赤火公社的最高决策圈内,一些关于未来的潜在争论也已萌芽。
在一次关于未来五年规划的务虚会上,围绕着“权力如何平稳交接”、“《赤火律》是否应随时代演进进行修订”、“如何界定‘大同’在不同发展阶段的具体标准”等议题,韩澈的稳健务实、赵将的军事优先、乃至林枫(尽管经过改造,但其思维惯性仍在)隐含的“效率至上”倾向,已初现端倪。
虽然目前这些分歧尚控制在理性讨论的范畴内,且都对陈烬保持着高度尊重,但那潜藏的、关于道路解释权的暗流,已经悄然涌动。
这些零零总总的信息,被汇集到陈烬的案头。
陈烬放下情报,久久沉默。他走到窗前,望着龙骧谷内看似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目光却锐利如鹰。他比任何人都更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些苗头背后隐藏的危险——那是理想被日常消磨、激情被权力腐蚀、共识被利益分化的开始。
他立刻采取了行动。
加强了对《赤火律》执行情况的巡查,尤其是针对干部待遇、资源分配等敏感领域,要求“肃风司”更加严格地履行职责,纠察任何可能滋生的特权思想和脱离群众的现象。他甚至在一次高级干部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有的同志开始讲条件、搞特殊”的倾向,重申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根本原则。
这些措施,在短期内确实起到了一定的震慑和纠偏作用。
然而,远在许昌的贾诩,在得到相关情报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竟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看,开始了。”他对程昱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察觉了,他行动了。他用‘律法’和‘纪律’的鞭子,去抽打那试图抬头的人性。他越是用力维系那‘无我’的纯粹,就越凸显出他个人权威在维系这纯粹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便是悖论的第一步。”
“他以‘肃风’之名,行‘督众’之实。今日督的是行为,明日,当理念之争爆发时,他又将督何物?届时,他手中的尺度,又该如何落下?”
陈烬的警觉与铁腕,在贾诩看来,非但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反而正是那宿命齿轮开始转动的证明。北疆上空,一片名为“理想悖论”的阴影,已随着这初现的裂痕,悄然投下。
许昌的宫阙深处,曹操轻轻摩挲着案几上冰凉的镇纸。经由贾诩之谋的引导,程昱之狠的执行,辅以对部分士族的让步和对军队的重新犒赏,那场几乎要燎原的民怨野火,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表面上看,秩序得以恢复,政令再次畅通,那座名为曹魏的大厦,虽然梁柱已现裂痕,地基已然松动,但终究没有在这一次的风暴中倾颓。
曹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舆图上那片刺目的赤色。他清楚,内部的危机只是暂缓,真正的生死较量,仍在北方。
他必须积蓄力量,准备与陈烬进行下一轮,或许将是决定性的角逐。他的道路,建立在权谋与利益的精密平衡之上,虽不崇高,却足够现实,足以让他在这乱世中继续挣扎前行。
与此同时,北疆龙骧谷。
陈烬独自一人站在那面镌刻着“赤火不灭,初心不忘”的赤火碑前。
晚风吹拂着他已见斑白的鬓角,碑文在夕阳下泛着沉静的光泽。他清晰地知道外部的敌人——曹操的权谋、贾诩的毒计、程昱的狠辣,以及他们背后那庞大的旧世界势力。但此刻,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无形的忧虑,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想起了周远那些知识分子的抱怨,想起了技术官僚对特殊待遇的微妙追求,想起了高层会议上那些关于未来道路的、尚未浮出水面的分歧。
这些细微的杂音,仿佛在印证着远方那位毒士冰冷而精准的预言——那关于“无我”之悖论,关于理念终将被时间与人性侵蚀的宿命。
他能做什么?
他只能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身先士卒,恪守“守火人”的誓言,不容自身有丝毫特权与懈怠。
他只能更加严密地完善制度,强化《赤火律》的权威,让“肃风司”的监督之眼更加锐利,试图将任何可能滋生的腐化与背离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申理念,在每一次演讲、每一份文告中,呼唤那最初的理想,试图用信念的力量对抗人性中那趋利避害的铁律。
然而,一个冰冷的问题,如同毒蛇般盘踞在他的意识深处:这样做,真的能避免那个结局吗?还是说,这种不断加强的纪律约束和理念强调,本身就是在为那个“悖论”积蓄力量?当维护纯粹的手段,本身成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时,是否正离那“人人皆为守火人”的终极目标越来越远?
他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脚下是两条泾渭分明的道路。
一条,是曹操所走的,承认并利用人性之“私”,以权术和暴力维系统治的道路。它或许肮脏,或许残酷,但它如同蔓生的野草,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另一条,是他所选择的,试图激发并依靠人性之“公”,以理想和制度构建大同的道路。它光辉,它壮丽,但它如同精心培育的绝壁雪莲,对环境的纯净度要求极高,任何一点人性的杂质、时代的尘埃,都可能使其凋零。
这两条道路的激烈碰撞,已然改变了华夏大地的格局。而它们各自那似乎早已注定的终局,也在这黄昏的碑影下,变得愈发清晰可感。
贾诩那番“清平之圣贤,乱世之异数……必为门下所叛,为理想所噬,粉身碎骨”的评语,不再仅仅是敌人恶毒的诅咒,更像是一道来自历史深处的、冰冷而客观的预言,高悬于赤火公社那如日中天的事业上空,投下了一片无法驱散的、悠长而沉重的阴影。
陈烬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碑上“初心不忘”四个字,目光投向远方沉落的夕阳,以及即将升起的星辰。战斗,远未结束。
无论是对于看得见的敌人,还是对于那潜伏在人性与时间之中的、无形的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