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烟被留下了,被安置在合欢殿一处僻静的偏殿里,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女,如今褪去了一身锦衣华服,换上了宫中最普通的三等宫女的青灰色布裙,素面朝天。
当她第一次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苏晚晚面前时,青画的眼底是掩不住的快意,沈嬷嬷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苏晚晚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怀里抱着刚吃饱的萧乐安,小公主在她怀里打了个奶嗝,咂吧着小嘴,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苏晚晚将女儿轻轻放回摇篮,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看向垂首立在殿中的杜若烟。
“你留下,不是来当摆设的。”苏晚晚的声音很轻,她指了指一旁矮几上堆着的那一摞厚厚的考卷,“这些你都看过了。”苏晚晚说。
“是,臣女都已拜读。”杜若烟的声音恭顺,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苏晚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锐利如刀,“我要你告诉我,这些人,这些家族,在吃了这个大亏之后,下一步会做什么。”
“臣女遵命。”她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苏晚晚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目光重新落回摇篮里的两个孩子身上,仿佛刚刚那场对话,不过是随口吩咐。
三日后,第一批女官的任命正式下达,林七娘被任命为内务府采办司掌印女官,正七品。
此令一出,尚宫局内,几个从前朝便留下来的老宫人,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采办司,那可是宫里油水最足的衙门之一,向来由司礼监的太监把持,什么时候轮到一个黄毛丫头来指手画脚了?
林七娘谢恩之后,没有片刻耽搁,直接拿着任命文书,去了采办司。
采办司的管事太监姓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他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捏着兰花指,呷了一口茶,眼皮都未抬一下。
“哟,林掌印来了?”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咱家这庙小,可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林七娘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她只是平静地将一份账册,轻轻放在了黄总管面前的桌上。
“黄总管,”她的声音清脆而冷静,“这是上个月,司里采买银霜炭的账目。”
“其中,从西山炭窑出窑价,是每斤三十文,共计采买五千斤,总价一百五十两白银。”
“可入到咱们内务府库房的账上,却变成了每斤八十文,总价四百两。”
“中间凭空多出来的二百五十两,不知……进了谁的口袋?”
“砰”的一声,黄总管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林七娘,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将西山炭窑的王掌柜请来,一问便知。”林七娘依旧平静,“或者我直接将这份账册,连同采办司这三年的总账,一并呈送给皇后娘娘?”
这一日,京城的天气格外晴朗,恩科大考正式拉开帷幕。考场设在国子监,与往日科举的庄严肃穆不同,今日的国子监,显得有些“嘈杂”。
算学科的考场里,算盘的噼啪声响成一片,考生们对着一道道繁复的应用题,抓耳挠腮。
农桑科的考棚外,则摆放着十几种不同的农作物种子和土壤样本,考生需要辨别种类、分析土质,写出增产之法。
水利科的题目,是一副巨大的、未完成的黄河下游河道疏浚图,考生们三五成群,围着图纸激烈地争论着,有人主张筑堤,有人主张清淤,还有人提出了改道的惊人想法。
远处的高楼上,王德佑陪着几位致仕的老臣,凭栏远望。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个老御史气得胡子都在抖,“科举取士,乃国之大典!如今竟搞得像个菜市场!斯文扫地!简直是斯文扫地!”
王德佑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些或蹲或站、毫无形象可言的考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皇帝要的根本不是他们这些懂得圣贤之道的“士”,他要的是一群能为他计算税收、改良农具、修建水利的“工匠”。
而在另一处更高的阁楼上,萧衍负手而立,他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喧闹的考场上,他的身后站着一身绯色官袍的周启。
“陛下,您看那个考生。”周启指向水利科考场的一角。
那里,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站在巨大的河图前,他没有与人争论,只是用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地画着什么。他的眼神专注得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狼,那双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燃烧着惊人的火焰。
萧衍的目光微微一凝。
“此子,名叫裴子宁。”周启的声音带着几分欣赏,“是苏记食肆的秦掌柜举荐来的,据说是个孤儿,在食肆后厨帮了两年工,却将国子监所有关于水利算学的藏书,都偷读完了。”
夜重归寂静,合欢殿内烛火通明,苏晚晚的面前,铺着一幅用细细的墨线勾勒出的人际关系图。
一个个名字,被圈在大小不一的圆圈里,彼此之间用或粗或细、或虚或实的线条连接着。
王家、李家、陈家……京城所有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都被囊括其中,这幅图的旁边,还放着一份厚厚的、字迹娟秀的报告。
杜若烟跪坐在苏晚晚下首,声音清冷而平稳,“……镇国侯府李家,军功起家,重脸面,轻谋略。此次李云舒落榜,于他们而言,是奇耻大辱。短期内,他们会蛰伏,不会再有任何动作。”
“……王德佑一党,则完全不同。他们视此次女官科考的失败,为陛下与娘娘对整个文官集团的挑衅。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臣女料定,他们会将所有宝,都押在这次恩科上。一方面,他们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入算学、律法等科,企图从内部掌控这些新设的衙门;另一方面,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攻击那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士子,阻止他们进入朝堂。”
她抬起头,看向苏晚晚,“娘娘,后宫的战场,看似结束了。但朝堂的战场,才刚刚开始。而这两个战场,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苏晚晚看着那张错综复杂的关系图,久久没有说话,杜若烟确实是一把好刀。
夜半,萧衍回到合欢殿,他走到苏晚晚身后,俯身拿起那份报告,快速扫了几眼,“这把刀,你用得顺手吗?”
“太锋利了,怕割伤自己。”苏晚晚靠进他怀里。
萧衍轻笑一声,“无妨,阿姐想用什么刀,便用什么刀。伤了,朕给你磨;断了,朕给你换。阿姐,朕在前面披荆斩棘,你在后面稳固江山。”
“我们的孩子,将会平安自由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