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随着关兴一声令下,汉军大营中,五十台巨大的配重式投石机,同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巨大的配重箱轰然落下,长长的力臂以雷霆万钧之势甩向上空。
五十块重逾百斤的巨石,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如同一群黑色的死神,遮蔽了那一瞬间的阳光,朝着襄阳的南城墙,砸了下去!
城墙上的魏军士兵,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寻常的投石机,抛出的石弹不过二三十斤,且落点分散。而眼前的这些巨石,不仅体积骇人,其飞行的轨迹更是惊人地集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五十柄雷神之锤,要将这段城墙,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轰!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连成了一片。坚固的襄阳城墙,在这股纯粹的暴力面前,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夯土与砖石构成的墙体,被砸出了一个个巨大的豁口,碎石四溅,烟尘冲天而起。一座位于重点打击区域的箭楼,在三块巨石的接连命中下,结构彻底崩溃,木屑与瓦砾混杂着守军的残肢断臂,轰然垮塌。
城墙上,一片鬼哭狼嚎。幸存的魏军士兵,被这毁天灭地般的打击,震得肝胆欲裂,许多人抱头鼠窜,建制一度陷入混乱。
汉军大营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白虎军的将士们,看着那段残破的城墙,眼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在他们看来,如此神威之下,襄阳城的陷落,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在襄阳城的最高处——都督府的望楼上,襄阳守将文聘,面沉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冷静得如同万年寒冰,“各部,死守岗位,擅退者,斩!让城中百姓,躲入地窖,不得喧哗!督战队,上墙,弹压混乱!”
“都督,汉军的投石机,威力太大了!我们的城墙……”身旁的副将,忧心忡忡。
“慌什么!”文聘冷哼一声,“不过是砸掉了些砖头罢了。你以为,我守襄阳数年,就没想过这一天吗?”
他放下千里镜,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你看那是什么?”他指向城墙与城墙之间。
副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汉军投石机开始下一轮装填的间隙,无数魏军士兵,正从城墙内侧,拖出一些巨大而柔软的东西。那是由无数层浸湿的牛皮、厚麻绳、甚至是棉絮,编织而成的,如同渔网般的巨物。士兵们合力,将这些“软网”,用木架支撑,悬挂在城墙外侧,尤其是那些刚刚被砸出的缺口处。
“这是……”
“以柔克刚。”文聘淡淡地说道,“蜀军的投石机,利在‘重’与‘快’。石头砸在硬墙上,力量尽数释放,破坏力自然惊人。但若是砸在这些软网上呢?大部分的力道,都会被层层缓冲,卸掉。就算砸穿了网,威力也已十不存一。我倒要看看,他陆伯言有多少石头,可以来填我这无底的‘蛛网’!”
很快,汉军的第二轮齐射,呼啸而至。
这一次,结果却大相径庭。大部分石块,砸在那些巨大的皮网上,发出的,是沉闷的“噗噗”声。巨网剧烈地向后凹陷,将恐怖的动能,一点点消解。虽然依旧有石块砸穿了防护,但对城墙造成的伤害,已然大减。
更让汉军惊愕的是,在箭雨的掩护下,无数魏军工兵,如同蚂蚁般,从城墙内涌出,用掺了糯米汁的泥浆和备用砖石,飞快地修补着那些残破的处。他们的动作,专业而高效,显然是演练了无数次。
汉军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了。他们意识到,眼前的这座襄阳城,和它的守将一样,是一块远比想象中,更难啃的硬骨头。
投石机的轰击,持续了整整三日。
三日里,汉军消耗了数千块巨石,襄阳的南城墙,被反复摧残,又被反复修补。虽然城墙已是千疮百孔,但始终没有出现足以让大军一拥而上的巨大缺口。关兴明白,纯粹的远程压制,已经到了极限。
“传令,白虎军,准备攻城!”
进攻的命令,终于下达。
“吼——!”
低沉的咆哮,从一万名白虎军士兵的胸中发出。他们检查着身上的玄铁叠甲,将厚重的面甲,缓缓拉下,只留下一双双燃烧着战意的眼睛。他们以百人方阵为单位,扛着长梯,推着包裹着湿牛皮的冲车,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向着那条宽阔的护城河,缓缓逼近。
在他们身后,玄武军的士兵,推动着数座高达十余丈的巨型攻城塔,如同移动的山峦,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紧随其后。
“放箭!给我狠狠地射!”城墙上,文聘亲自擂响了战鼓。
刹那间,箭如飞蝗,遮天蔽日。魏军的弓箭手,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了这支让他们感到恐惧的重甲步兵身上。
“叮叮当当!”
密集的金属碰撞声,连成一片。白虎军的玄铁叠甲,发挥了惊人的防护作用。绝大多数箭矢,都被弹开,或无力地插在甲叶上,无法造成有效伤害。白虎军的士兵们,举着大盾,继续沉默地前进,仿佛一支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
然而,文聘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已下令,将城中所有弩炮、床弩,集中于南城。这些威力巨大的军械,射出的,是如同短矛般的巨型弩矢。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架攻城塔的支撑立柱,被一根弩矢,应声洞穿!紧接着,数根弩矢接踵而至,精准地命中了同一个位置。那座巨大的攻城塔,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倾斜,最终轰然倒塌,将塔内的数十名士兵,活活压成了肉泥。
白虎军的阵列中,也开始出现伤亡。巨型弩矢的恐怖穿透力,即便是玄铁叠甲,也难以完全抵挡。不时有士兵,被连人带甲,钉死在地上。更有甚者,被射中面门、脖颈等防护薄弱处,惨叫着倒下。
但,汉军的兵锋,依旧坚定地,抵达了护城河边。
玄武军的士兵们,在箭雨中,扛着填满了土石的麻袋,奋不顾身地冲向河边,试图填出一条通路。
就在此时,文聘再次下达了命令。
“倒!”
只见城墙之上,数百名魏军士兵,合力推倒了数百个巨大的陶罐。陶罐翻滚着,从城墙上坠下,砸在护城河的岸边。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从破碎的陶罐中,流淌而出,迅速覆盖了河岸,并向河中蔓延。
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是……是火油!”汉军阵中,有识货的老兵,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城墙上,数百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射了下来。
“轰——!”
护城河的河面,以及靠近城墙的河岸,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黑色的火油,燃烧起来,发出熊熊烈焰,伴随着滚滚的浓烟。那些正在填河的玄武军士兵,躲避不及,瞬间被烈火吞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在火中翻滚,挣扎,最终化为一具具焦炭。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白虎军方阵,也被烈火阻断了去路。炙热的高温,烤得他们身上的铁甲,滚烫无比。
一场准备了数日的总攻,就这样,被一条燃烧的护城河,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关兴站在高处,看着那片火海,看着在火中挣扎的袍泽,双拳,握得指节发白。
文聘,这个老狐狸!他竟然,储备了如此之多的火油!他将襄阳的护城河,变成了一道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死亡天堑!
强攻受挫,伤亡惨重。
关兴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鸣金收兵。他知道,面对王基这样的对手,任何急躁,都只会带来更大的伤亡。
夜里,汉军大营,一片愁云惨雾。伤兵营里,哀嚎声此起彼伏。白日里还一同高唱战歌的袍泽,转眼间,已是阴阳两隔。
“将军,这么下去不行啊!”一名白虎军的军候,红着眼睛说道,“兄弟们不怕死,但这么憋屈的死法,谁受得了!文聘那老贼,太毒了!”
“是啊将军,我们连城墙都摸不到!”
关兴沉默不语。他在等,等另一支部队的消息。
就在此时,一名玄武军的校尉,悄然走入帐中,附耳低语了几句。
关兴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诸位稍安勿躁。”他沉声道,“文聘能防住天上,能防住地面,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防住地下!”
从攻城的第四天开始,汉军大营,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除了每日例行的投石机骚扰性射击外,再无任何大规模的进攻迹象。
这反常的平静,让城头的文聘,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蜀军在搞什么鬼?”他反复观察着汉军大营,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都督,会不会是……他们伤亡太大,准备撤了?”副将猜测道。
“不可能!”文聘断然否定,“关兴绝不会如此轻易放弃。越是平静,就说明,他们在酝酿着越大的阴谋。”
他立刻下令:“传令下去,在城墙内侧,每隔二十步,挖一个深坑,坑底,放置一口装满水的大缸。派听力最好的士兵,日夜轮班,趴在缸口,给我听地下的动静!”
这,便是古代最有效的,反坑道作业的“听瓮法”。
果然,两日之后,一名负责听瓮的士兵,面色惨白地跑来报告。
“都……都督!城南方向,地下,有……有声音!像是……像是有无数只地老鼠,在挖土!”
“来了!”文聘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们果然,在挖地道!”
“立刻,召集‘土鼠营’!顺着声音的方向,给我挖‘对坑’!告诉他们,把准备好的东西,都带上!”
所谓的“土鼠营”,是王基从城中招募的矿工、井匠组成的专业队伍,专门用来应对地道战。
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比地面战争,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地下战争,就此展开。
玄武军的士兵,在黑暗、狭窄、缺氧的地道中,奋力挖掘。他们是进攻方,是寄予厚望的“奇兵”。
而魏军的“土鼠营”,则在王基的精准指挥下,从城内,挖掘通往汉军地道的反制坑道。
终于,在一处地下的深处,伴随着一声闷响,两边的坑道,挖通了。
没有战鼓,没有呐喊。
黑暗中,双方的士兵,在看到对方坑道中透出的微弱火光时,都是一愣。下一秒,最原始、最野蛮的杀戮,瞬间爆发。
狭窄的地道,让长兵器毫无用武之地。双方的士兵,拿着短刀、匕首、甚至是工兵铲,扭打在一起。在这里,没有阵型,没有配合,只有你死我活的搏杀。鲜血,瞬间染红了泥土,惨叫声,被厚厚的土层所吞噬,显得异常沉闷。
魏军的“土鼠营”,显然准备得更加充分。他们突然,从身后,推出一架特制的,小型的“风箱”,对着汉军的坑道,猛烈鼓风。紧接着,他们将点燃的,浸透了辣椒水和狼粪的草料,扔进了风箱口。
一股辛辣、恶臭、令人窒息的浓烟,被狂风,瞬间灌入了汉军的地道!
“咳……咳咳!”
“我的眼睛!”
汉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毒烟,呛得涕泪横流,瞬间失去了战斗力。他们惨叫着,挣扎着,想要后退,但在狭窄的坑道中,根本无法转身。
魏军士兵,则带着事先准备好的,浸湿的布巾,蒙住口鼻,趁势掩杀上来,如同砍瓜切菜般,收割着汉军的生命。
一条花费了数日心血挖掘的地道,就这样,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变成了一处人间地狱。侥幸逃回的玄武军士兵,人人带伤,满面烟熏火燎,心有余悸。
“将军……魏军,早有防备!”玄武军校尉,跪在关兴面前,泣不成声,“兄弟们……死得太惨了!”
关兴扶起他,看着他那张被浓烟熏得漆黑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文聘,这个老谋深算的对手,似乎将他所有的计策,都预判到了。天上的,地面的,地下的,所有的路,都被他一一堵死。
襄阳城,就如同一只披着铁甲的刺猬,让他无从下口。
攻城战,陷入了僵局。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是围城的第二十天。
汉军,付出了近五千人的伤亡,却连襄阳的城头,都没能站上一个人。白虎军的锐气,在一次次的徒劳冲击中,被渐渐消磨。玄武军的奇谋,在敌人滴水不漏的防备下,屡屡受挫。
军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而焦躁。三月之期的军令状,像一把利剑,悬在关兴的头顶。
他知道,他正在输掉一场时间的战争。每多耗一日,他身后的江陵,就多一分被东吴背刺的危险;每多耗一日,曹魏的援军,就离襄阳,更近一步。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就在他为襄阳坚城愁眉不展的时候。
在襄阳以北,一百五十里外的鹰愁涧,一场早已布置好的,惊天杀局,正在悄然收网。
夜色中,一名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血迹的无当飞军信使,正拼命地催动着胯下的战马,朝着汉军大营的方向,狂奔而来。
他的怀中,揣着一封来自魏延的,只写了寥寥数语,却足以扭转整个战局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