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但那股由激辩与决断所点燃的炽热空气,却仿佛跟随着刘禅与陆瑁的脚步,一同移入了未央宫深处,那间只属于君臣二人议事的暖阁。这里,没有了百官的注视,没有了礼法的束缚,只剩下地图上冰冷的线条,和棋盘上无声的杀伐。
刘禅的脸上,依旧带着朝堂上那股决断后的兴奋,但兴奋之下,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毕竟不是一个习惯于战争的君主,刚刚那一锤定音的豪情,此刻已转化为对千军万马、国运所系的沉重责任感。
“尚书令,”刘禅亲自为陆瑁斟上一杯清茶,动作已经十分娴熟,“朝堂之上,朕虽已准你所奏。但具体到兵马调派,朕,想听得更详细些。”
这,便是帝王的成长。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决策者,而是开始主动探究过程,学习如何掌控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
陆瑁微微躬身,接过茶杯,眼中满是欣慰。他知道,今日朝堂上的那场“交锋”,不仅仅是为了说服费祎和百官,更是为了激发天子内心深处那被压抑已久的雄主之志。
“陛下圣明,臣正要详奏。”陆瑁放下茶杯,走到那副巨大的荆襄地图前,神情变得无比专注,仿佛一位即将落子的顶尖棋手。
陆瑁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创造者的光芒,“荆州军,分三部。其核心,为一万‘白虎军’!”
“其二,为一万‘玄武军’。”陆瑁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将襄阳城,牢牢框住。
“余下之一万荆州精锐,则更为灵活。他们将负责扫清襄阳外围据点,保护我军漫长的补给线,并承担部分野战任务,为白虎、玄武二军,创造最完美的攻城环境。”
一番详尽的解说,让刘禅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这不再是一场靠着将领勇武和士兵血性去赌博的战争,而是一场经过精密计算、分工明确、技术领先的现代化立体战争。
“好!好一个白虎玄武,好一个奇正相合!”刘禅抚掌大赞,“有此雄师,何愁襄阳不破!?”
“陛下,雄师尚需良将驭。”陆瑁躬身道,“关兴将军,稳重有度,深得荆州军民之心,由他统帅这支‘破军’,主正面战场,万无一失。”
“那魏延……”刘禅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武关。
“文长,如一把出鞘的宝刀,锋利无匹,却也极易伤人。”陆瑁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多年来,他镇守武关,心中必有郁结。此次,与其给他繁琐的指令,不如,就给他最想要的——绝对的信任和自由。”
他从袖中,取出两份早已拟好的诏书草稿。
“给关兴将军的密诏,当详述‘白虎’、‘玄武’之运用,明确三月之期,以稳为主。”
“而给魏延将军的密诏,只需八个字:”
陆瑁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
“‘兵出武关,南下,断其后路。’”
“再附一句:‘临机决断,无需上报!’”
刘禅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明白这八个字的份量。这等于,是把一支两万人的精锐大军和一场战役的侧翼,完全交给了魏延一人去判断。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冒险!
“朕,信得过魏将军。”刘禅沉默片刻,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更信得过中书令你的识人之明。”
他走到案前,拿起御笔,亲自在那两份诏书草稿上,润色修改,最后,重重地盖上了自己的天子玉玺。紧接着,他又取来大都督府的印信,与天子玉玺,并排盖在一起。
双印并列,一为国之君权,一为国之兵权。在这一刻,于这份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密诏之上,达成了完美的统一。
“来人!”刘禅沉声道。
两名身形矫健,气息沉凝的内侍,悄无声息地滑入殿中。
“传朕旨意,命无当飞军都尉,亲选两名最精锐的校尉,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半个时辰后。
两名身着黑色劲装,脸上涂着奇异油彩的汉子,出现在了暖阁之外。他们静静地跪在那里,身形如山,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若不仔细看,几乎要与宫殿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们,便是从王平麾下,那支令曹魏山地兵闻风丧胆的无当飞军中,精选出的王牌信使。他们不仅是脚程最快的斥候,更是最致命的刺客,足以应对路上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进来。”
得到传唤,二人起身,走进暖阁。他们没有抬头去看天子与丞相,只是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声响。
刘禅看着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案上,拿起两个用火漆封口的铜管,亲自走下台阶。
“此为甲号密诏,”他将其中一个铜管,交到左边那名信使手中,“星夜兼程,日夜不休,直奔江陵,亲手交予荆州牧关兴。但有片刻耽误,提头来见!”
“遵旨!”信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岩石摩擦。
“此为乙号密诏,”刘禅将另一个铜管,递给右边的信使,“你,出成都,一路向北,经汉中,入秦岭,直奔武关大营。亲手交予镇远将军魏延。此去山高路远,关隘重重,若遇盘查,此金牌可保你畅通无阻!”
刘禅又递过一枚纯金打造,刻有“如朕亲临”字样的令牌。
“遵旨!”
“记住,你们怀中所藏,是我大汉国运!是数十万将士的生死!是兴复汉室的第一声号角!朕,在成都,等你们的消息,等他们的捷报!”
“粉身碎骨,不辱使命!”两名信使,异口同声,重重叩首。
随后,他们将铜管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再次行礼,便如鬼魅般,悄然后退,消失在了宫殿的门廊之外。
片刻之后,两匹快如闪电的黑色骏马,从皇城侧门一南一北,狂奔而出,踏着清晨的薄雾,瞬间便融入了广阔的天地之间。
江陵城,作为大汉在荆州的统治核心,早已是一座巨大的军城。城墙高耸,箭楼林立,汉水在其脚下奔腾而过,日夜不息。
安汉将军府内,关兴,正在擦拭着一柄刀。
那不是他惯用的青龙偃月刀,而是一柄更为轻便的环首刀。刀身在灯火下,映出他那张与父亲关羽有七分相似,却更显内敛与沉静的脸。自从兄长关平战死,父亲败走麦城之后,他便褪去了所有的少年意气。他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洗刷父兄的耻辱,夺回失去的一切。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将军!长安有八百里加急密诏送到!”亲兵的禀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关兴擦刀的手,猛地一顿。他抬起头,眼中,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当那名风尘仆仆的无当飞军信使,将那根尚带着体温的铜管,恭敬地呈上时,关兴的心,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用小刀,小心地刮开火漆,取出里面的绢帛。
当他看到那并排的两个大印时,他的呼吸,便已停滞。当他读到“白虎”、“玄武”、“破军”这些熟悉的字眼时,他的虎目,已然湿润。当他看到“不堕武圣威名”这句嘱托时,一滴滚烫的泪,终于,落在了那冰冷的刀锋之上。
他缓缓地,将密诏收好,走到墙边,揭开了一块厚重的帷幕。
帷幕之后,供奉着的,是武圣关羽的灵位。灵位前,一柄巨大的青龙偃m月刀,斜靠在那里,虽久未使用,却依旧寒光四射,杀气逼人。
关兴走上前,单膝跪地,对着灵位,重重三叩首。
而后,他站起身,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柄重达八十二斤的战刀,缓缓地,举了起来。
“父亲!”
“兴,领陛下与姐夫将令,起兵,北伐!”
“此战,不复襄阳,誓不为人!”
一声龙吟般的长啸,从将军府中,冲天而起,响彻了整个江陵城的夜空。
下一刻,急促而激昂的聚将鼓声,在城中骤然擂响,沉睡的战争巨兽,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相比于江陵的繁华,地处秦岭东段的武关大营,则是一片肃杀与荒凉。这里,是大汉的北大门,也是最危险的前线。
镇远将军魏延,正赤着上身,在校场上,用一柄重刀,疯狂地劈砍着一排木桩。汗水,混合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闪烁着狰狞的光。
每一刀,都带着仿佛要撕裂天地的怒吼。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将……将军!长安……长安来的信使!”
魏延眉头一拧,不耐烦地说道:“又是让老子安分守己的废话?不见!”
“不……不是啊将军!是无当飞军的信使,拿着……拿着‘如朕亲临’的金牌!”
魏延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身,几步便跨到了那名信使面前。信使看着眼前这位杀气腾行,如同魔神般的将军,竟也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魏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铜管,甚至懒得用小刀,直接用手指,硬生生地,将火漆封口给抠开了。
他抽出绢帛,目光一扫。
当他看到“兵出武关,南下,断其后路”那十个字时,他先是一愣。
随即,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临机决断,无需上报”之上时,他整个人,都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
“呵……”
一声低沉的,压抑的笑声,从魏延的喉咙里发出。
“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延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狂喜与释放。他仿佛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猛虎,终于可以,奔向那片属于他的山林!
“好!好一个陆子璋!好一个当今天子!知我者,陆子璋也!”
他一把抓起插在地上的重刀,遥指南方,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贪婪的战意。
“传我将令!全军,饱餐三日!”
“三日之后,随我,南下!”
“告诉兄弟们,这一次,咱们不守了!”
“咱们,去给襄阳城的文聘老儿,送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