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朝会的结果,如同一道催命的符咒,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传回了蜀中。
当谯隆在自家的宗祠之内,读完那封由杜祺派心腹送来的密信时,他那张一向沉稳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绝望之色。
“督政司……巡查使……先斩后奏……”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他原以为,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是与大汉王朝共天下的棋手;他原以为,朝堂之上的博弈,再激烈,也终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在陆瑁的眼中,他们,根本不是棋手。
他们,只是棋盘上,亟待被清除的,肮脏的污迹。
“阿爹!长安来的信,怎么说?”他的长子,谯显,急切地问道。他看到父亲脸上前所未有的灰败,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谯隆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封信,递给了他。
谯显看完,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完了……全完了……这陆瑁,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祠堂之内,一片死寂。谯家核心的几个族人,都看到了信,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与疯狂。他们精心设计的政治攻势,不仅没有伤到陆瑁分毫,反而催生出了“督政司”这个让他们想一想就不寒而栗的怪物。
“不能再等了!”一个年轻的族人,猛地站了起来,双眼赤红,如同输光了所有赌注的赌徒。“再等下去,廖化那老匹夫的刀,就要架到我们脖子上了!等到督政司的鹰犬遍布巴蜀,我们就是想反,都反不了了!”
“反?”谯隆浑浊的目光,看向他,“拿什么反?就凭我们庄上那几百个只会欺负佃户的部曲?去对抗姜维的虎步军,还是去对抗王含的无当飞军?”
“不!”那个年轻人激动地说道,“我们不是要推翻大汉!我们是要‘清君侧’!是那陆瑁,蒙蔽圣听,倒行逆施,祸乱天下!我们是为国除贼!只要我们振臂一呼,整个蜀中的士族,都会响应我们!张家、王家、李家……他们哪一家,不恨陆瑁入骨?哪一家,没有几百上千的部曲家兵?只要我们联起手来,兵力数万,足以席卷成都!”
“没错!清君侧,诛国贼!”
“陆瑁不死,蜀地不宁!”
压抑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转化为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抛弃了所有理智,选择了最极端,也是唯一剩下的一条路。
谯隆看着祠堂内一张张扭曲而狂热的脸,听着那一声声“清君侧”的呐喊,他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没有再阻止。
因为他知道,当一个阶层,面临灭顶之灾时,任何的理智与妥协,都将失效。剩下的,只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传我将令。”他睁开眼,声音沙哑而决绝,“以我谯氏先祖之名,号召蜀中各家,共举义兵,清君侧,诛杀国贼陆瑁、酷吏廖化!三日之后,以郫县为号,起兵,进围成都!”
“另,派人,携我亲笔信,星夜赶往长安。交给……黄皓,黄门令。”
“阿爹,这个时候,找一个宦官做什么?”谯显不解。
谯隆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陆瑁的权势,固然如日中天。但他忘了,这宫里,还有一个人,比他,离陛下更近。一条被饿了很久的狗,只要给它一块骨头,它会不顾一切地,去咬任何挡路的人。”
三日后,夜。
以谯家为首,联合了郫县、繁县、江源数县的十几家中小士族,在夜色的掩护下,同时发难!
他们集结了豢养多年的部曲家兵,总数近八千人,在一个深夜,首先攻占了防备空虚的郫县县衙!那刚刚还在为自己前途担忧的钱县令,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被乱兵砍成了肉泥。
紧接着,叛军兵分数路,以“清君侧”为名,疯狂地扑向了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屯”!他们要用最血腥的手段,告诉所有人,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一场由上层阶级的绝望,所点燃的叛乱,就此,席卷了富饶的成都平原。
叛乱的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在次日清晨,撼动了整个成都城。
蜀郡刺史府内,一片混乱。刺史张翼,这位曾跟随诸葛亮南征北战的宿将,此刻却是愁眉不展。他的面前,站着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属官,七嘴八舌地汇报着来自各地的告急文书。
“大人!郫县失守!县令钱某,被叛军枭首示众!”
“繁县告急!王家集结部曲,攻破了官仓!”
“大人!廖化……廖巡查使被围困在城东的一处乡屯里!他身边,只有那几十个随从!”
“反了!反了!都反了!”张翼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虎目圆瞪,怒不可遏。但他心中,却也有一丝犹豫。
这些叛乱的士族,很多,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同乡,或是故交,或是门生故吏的亲族。他若是派兵镇压,等于就是与整个蜀中士族阶层,彻底为敌。这其中的政治后果,让他不得不慎重。
“大人,当务之急,是立刻出兵,剿灭叛匪!否则,一旦让他们成势,围攻成都,后果不堪设想!”一个主张强硬的年轻司马,焦急地说道。
“出兵?说得轻巧!”一个年长的别驾,立刻反驳道,“城中守军,不过五千。叛军号称八千,且还在不断壮大!若是贸然出击,成都空虚,被其所趁,又该如何?为今之计,当以固守为主,同时,八百里加急,上奏长安,请大将军定夺!”
这番“老成持重”的言论,立刻得到了大多数官员的赞同。他们打心底里,就不愿意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就在刺史府内,争论不休,迟迟无法做出决断之时,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从府外传来。
“末将张遵,请见刺史大人!”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容英武的年轻将领,身披重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其祖父张飞,如出一辙的彪悍之气。他,正是车骑将军张飞之孙,虎贲中郎将张遵!
张遵没有理会众人,径直走到张翼面前,抱拳行礼:“张大人!国难当头,何故在此,议而不决?”
张翼看到张遵,心中一动,连忙道:“贤侄来了。唉,非是老夫不决,实因此事,干系重大啊……”
“有何重大?”张遵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铿锵有力,“一群国之蛀虫,不思报效君恩,反而起兵作乱,屠戮百姓,此乃叛国之罪!与黄巾何异?与国贼何异?我等食汉禄,忠汉事,遇此叛逆,唯有死战而已!有何可犹豫?”
“贤侄……”
“我祖父,随先帝血战半生,方有今日之大汉!我伯父关公,为国镇守荆州,义薄云天!我父辈,为兴复汉室,马革裹尸!我张遵,虽不才,亦不敢堕了先祖威名!”
张遵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指东方,厉声喝道:“今日,我不是以虎贲中郎将的身份站在这里!我是以大汉臣子的身份,以一名军人的身份,站在这里!城中尚有三千虎贲,皆乃随我北伐的百战锐士!我愿亲率此军,出城平叛!”
“若胜,则为国除贼,为陛下分忧!若败,”他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便以我张遵之血,洗我张氏门楣,不负先帝知遇之恩!”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面有愧色。那些主张固守的官员,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好!”张翼猛地站起,大声道,“说得好!我大汉,岂能无忠臣烈士?!来人!取我将印!”
他将代表成都防务的将印,郑重地交到张遵手中。
“张遵听令!我以蜀郡刺史之名,命你,即刻统领成都所有兵马,出城平叛!凡叛乱之族,一经查实,可……自行处置!”
“末将,领命!”
张遵接过将印,转身便走,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他的背影,决然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