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湖平原上的血,在1925年3月13日的黄昏似乎流尽了。夕阳是浓稠的暗红,泼洒在焦黑翻卷的大地上,涂抹着无数僵硬扭曲的躯体,不分灰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混合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烟、血腥、皮肉焦糊和泥土被反复灼烧的奇异腥气。李锦瘫坐在一段被炮弹削去半截的田埂后,背靠着冰冷潮湿的泥土,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间火辣辣的疼痛——那里被弹片刮开了一道口子,粗糙的绷带早已被血和泥浸透板结。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着,脚踝肿得老高,是白刃战时被尸体绊倒扭伤的。手中的粤造七九步枪枪托抵着下巴,刺刀尖上凝固着暗红色的血块,刀刃微微弯曲。
目光所及,是地狱。焦黑的弹坑密密麻麻,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断折的枪支、破碎的军帽、散落的子弹壳、炸开的弹药箱碎片……与残肢断臂、肠穿肚烂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铺满了视野。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号兵,蜷缩在不远处的弹坑里,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染血的军号,稚嫩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胸口那个巨大的血洞边缘,军装布料的焦黑色与暗红早已不分彼此。更远处,教导团士兵灰色的身影和土黄色的敌军尸体互相纠缠着倒毙在一起,许多保持着临死搏杀的姿势,刺刀深深捅入对方的身体,凝固成一尊尊残酷的雕像。几个还能动弹的士兵,如同失魂的木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麻木地在尸堆里翻找着尚有气息的同袍,或是收集散落的武器弹药,动作迟缓而机械。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偶尔爆发的对重伤战友实施“仁慈”的短促枪响,在死寂的战场背景上显得格外刺耳。胜利?李锦扯了扯嘴角,尝到干涸的血痂崩裂的咸腥。用两千残兵硬撼林虎上万精锐,活下来已是奇迹。教导一团、二团伤亡近半,军官折损尤重,钱大钧参谋长在警卫排那场决死冲锋后便下落不明。棉湖的血,只是暂时浸透了脚下的泥土,远未流干。
休整的命令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传达下来。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士兵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就地瘫倒,抓紧这短暂到可怜的喘息之机。李锦强撑着,一瘸一拐地在三排的阵地上巡视。活着的面孔稀稀拉拉,淡水、拒洪、棉湖,三场血战如同三张巨大的筛子,将那些熟悉的身影无情地筛去。王阿四靠在一处炸塌的土墙下,左臂缠着被血染透的绷带,脸上新添了一道狰狞的擦伤,皮肉外翻。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块蔡光举留下的染血布条,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看到李锦过来,他勉强抬起头,嘶哑地叫了声“排长”,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还活着就好。”李锦的声音同样沙哑得厉害,他拍了拍王阿四的肩膀,触手是骨头硌人的坚硬。目光扫过剩下那些惊魂未定、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的新兵蛋子,他们脸上还残留着初次经历地狱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清点人数,收集弹药,能动的……帮把手。”他下达着最简单的命令,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补充兵?他心里苦笑,教导团自己都快打没了,哪来的补充?他蹲下身,从一个阵亡老兵僵硬的手指间,费力地抠出几粒沾着泥土和脑浆的子弹,冰冷的黄铜弹壳触感,暂时压下了指尖的颤抖。他卸下自己那支打空了弹仓的步枪枪栓,将这几粒肮脏而宝贵的子弹,一粒、一粒,缓慢而沉重地压入弹仓。咔哒。咔哒。这微弱的声音,在尸骸枕藉的战场背景中,是唯一的旋律。
两天后,补充兵终于到了。不是在休整地,而是在继续向兴宁、五华方向强行军的泥泞路上。队伍沉默地行进在粤东初春湿冷的雨雾中,脚下的红泥路被无数军靴踩踏成粘稠的沼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补充兵夹杂在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老兵队伍里,如同闯入狼群的羊羔,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打着补丁的旧军装,背着型号混杂的老套筒或汉阳造,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和前方未知战事的茫然与惊惧。分给李锦三排的十几个新兵,缩头缩脑地跟在队伍末尾,大气不敢出。
“排……排长,”一个嘴唇上刚冒出绒毛的新兵,终于忍不住,小跑几步凑到李锦身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神躲闪地不敢看李锦脸上那道尚未愈合、翻着红肉的弹片擦痕,“棉湖……棉湖真的……比这还惨吗?”他指了指路边一具被雨水泡得发胀、引来蝇虫嗡嗡作响的敌军尸体,又飞快地缩回目光,脸色煞白。
李锦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目光平视着前方雨雾弥漫、泥泞不堪的道路,仿佛没有听到。过了好几息,就在那新兵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讪讪地要退回去时,李锦猛地停住脚步。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拔出腰间那把缴获自林虎部军官、刀身狭长的日式刺刀。刀身寒光一闪,在阴沉的雨雾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没有看那新兵,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手臂猛地挥下,狭长的刺刀带着一道冷冽的弧光,“锵”地一声脆响,狠狠扎进了路边一块被雨水冲刷得露出青黑色、布满苔痕和弹孔的巨大城砖缝隙里!刀身入砖数寸,兀自嗡鸣颤抖!冰冷的泥点溅了那新兵一脸。
新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泥水里。他惊恐地看着那把兀自颤动的刺刀,又看向李锦那张毫无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疲惫与铁血的侧脸,再也不敢问一个字。旁边几个老兵瞥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沉默地裹紧了身上湿冷的军装,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棉湖的血,早已烙进了骨头里,无需言语。
3月17日,黄昏。雨势稍歇,但乌云依旧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兴宁城上空。这座粤东重镇,林虎经营多年的巢穴,如同受伤的巨兽匍匐在暮色中。高达五米的青砖城墙厚重而斑驳,遍布着新旧弹痕和烟熏火燎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东征军先头部队试探性攻击的惨烈。城墙上,隐约可见黑洞洞的射击孔和晃动的刺刀寒光,戒备森严。更令人心悸的是城外大片被砍伐殆尽的区域,所有可能作为掩体的树木、竹林、房屋尽数被毁,只留下光秃秃的平地,一览无余。林虎显然吸取了淡水教训,要将攻城部队彻底暴露在守军火力之下。
教导一团、二团的残兵,以及陆续赶到的粤军许济旅等部,在泥泞中完成对兴宁的合围。气氛凝重如铅。临时团部设在城外一处被炮火掀掉半边屋顶的祠堂里,昏黄的汽灯摇曳不定,将墙上斑驳的神主牌位映照得影影绰绰。地图铺在满是灰尘的供桌上。团长何应钦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指着地图上兴宁城东、南两个方向:“林虎主力龟缩城中,依托坚城顽抗。西门、北门相对薄弱,但城外地形开阔,强攻代价太大。”
“校长严令,不惜代价,三日内必须拿下兴宁!”一个参谋的声音带着压力,“林虎不死,东江不靖!”众人沉默。淡水、棉湖的惨重伤亡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要面对这更难啃的骨头。
“强攻伤亡太大,”何应钦的手指最终重重敲在兴宁城东南角一片相对密集的民居区域,“这里,屋舍相连,巷道复杂。林虎虽拆毁了外围,但内部结构尚存,可作掩护渗透之基点。教导一团,主攻东南!二团,佯攻西门!许旅预备,待突破口打开,全力压上!”命令斩钉截铁。
李锦的三排被分配在教导一团突击营的尖刀连序列。任务:利用夜暗和复杂街巷,渗透至预定突破口——一座紧邻城墙内侧、有高大封火山墙的“陈氏宗祠”附近,建立支撑点,接应后续部队登城。出发前,李锦默默地将那几粒在棉湖战场收集的子弹压进弹仓,仔细检查了那支视若生命的粤造七九和刺刀,最后,他的手指在那枚缴获的德制m24长柄手榴弹粗糙的木柄上停留了片刻。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将这枚手榴弹小心地插进腰间的武装带。王阿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左臂的绷带下还渗着血,但眼神里已没了当初的惊惶,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手里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
午夜,乌云蔽月。兴宁城死一般沉寂,只有城墙上游动哨兵偶尔晃动的手电光柱,如同鬼魅的眼睛。突击营像一群无声的幽灵,在向导的带领下,利用废弃沟渠、断壁残垣的阴影,艰难地向那片作为突破口的密集民居区渗透。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破碎的瓦砾,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硝烟残留的混合怪味。李锦带着三排,紧跟在尖刀班后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神经绷紧到了极限。黑暗中,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一个补充兵不慎踩断了一根腐朽的木梁,“咔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瞬间,城墙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紧接着,几道雪亮的光柱猛地扫了过来!
“暴露了!冲过去!快!”尖刀连长压低声音嘶吼。尖刀班士兵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跃起,扑向几十米外那片黑压压的、屋脊相连的巷道!李锦心头一紧,几乎是同时吼道:“三排!跟上!火力掩护!”他手中的步枪率先打响,朝着城头光柱来源的方向急促射击!三排的士兵也纷纷开火,枪口焰在黑暗中猛烈闪烁!
“哒哒哒哒——!”城墙上,数挺隐蔽的机枪瞬间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子弹如同泼水般泼洒下来,打在瓦砾和断墙上,溅起点点火星,发出噗噗的闷响和刺耳的尖啸!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尖刀班士兵惨叫着栽倒在地。后续的士兵被凶猛的火力死死压制在几处断墙和废墟后,动弹不得。渗透计划在第一步就遭遇了迎头痛击!
“手榴弹!压制城墙火力!”李锦伏在一堵矮墙后,对着身旁的士兵嘶吼。几颗手榴弹冒着白烟被奋力投出,在城墙根下爆炸,火光和烟尘短暂遮蔽了守军的视线。“一班!跟我上!抢占前面那个院子!”李锦指着左前方一处有高大院墙的院落,那里是通往目标祠堂的必经之路。他第一个跃出掩体,冒着横飞的子弹,弓着腰向前猛冲!王阿四和几个老兵紧随其后。子弹啾啾地贴着身体飞过,打在旁边的青砖墙上,凿出一个个白色的浅坑。
院门紧闭。李锦来不及多想,侧身狠狠一脚踹在门栓位置!“哐当!”一声巨响,并不结实的木门向内洞开!几乎在门开的瞬间,院子里火光一闪!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李锦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流烫得脸颊生疼!院子里影影绰绰,至少有三四个敌人!
“杀进去!”李锦借着前冲的惯性,一个翻滚撞入院内,手中的步枪凭着感觉猛地一刺!刺刀入肉的触感传来,伴随着一声闷哼。院子里瞬间爆发短促而激烈的枪声和搏斗声!李锦刚刺倒一个,另一个敌人挺着刺刀从侧面扑来!他来不及收枪,猛地侧身,刺刀划破了他的左臂衣袖,带出一道血痕。同时,他左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驳壳枪,顶着那敌人惊愕的面门扣动了扳机!“砰!”沉闷的枪响在狭小的院落里震耳欲聋,红白之物溅了一墙。王阿四也冲了进来,挺着刺刀将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李锦的敌人捅了个对穿!狭小的院落里,教导团士兵以命相搏,终于肃清了守敌,但三排也付出了两人阵亡,数人负伤的代价。血腥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快!抢占制高点!压制侧翼!”李锦顾不上包扎手臂的伤口,指着院子角落一座两层高的青砖角楼吼道。几个士兵立刻扑向角楼。李锦则带着王阿四和剩下的人,冲出院子后门,沿着狭窄曲折、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巷道,向着那座作为最终目标的陈氏宗祠方向猛插!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在身后和四周激烈地响起,整个东南城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沸腾了!
陈氏宗祠那高大巍峨的封火山墙终于出现在前方巷道的尽头,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然而,通向祠堂的最后几十米,却是一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两侧是低矮的棚户区废墟。此刻,这片空地成了死亡陷阱!祠堂厚重的木门紧闭,两侧高墙上数个射击孔正喷吐着致命的火舌!更令人心悸的是,空地两侧的废墟里,也突然冒出了密集的枪焰!林虎的残部显然早有准备,在此设下了致命的交叉火力网!冲在最前面的教导团尖刀班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扫倒一片!后续部队被死死压制在巷道口和几处断墙后,伤亡惨重,寸步难进!突破口,被堵死了!
“妈的!侧翼有埋伏!机枪!机枪给我敲掉左侧废墟的火力点!”负责指挥尖刀连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在密集的枪声中显得无比微弱。一挺好不容易架起来的哈奇开斯轻机枪刚打了几个点射,就被祠堂高墙上射来的精准火力压制住,射手头部中弹,一声不吭地歪倒。
李锦和王阿四紧贴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子弹啾啾地从头顶和身侧飞过,打得墙上的泥土簌簌落下。王阿四喘着粗气,指着祠堂右侧靠近空地边缘的一处低矮建筑:“排长!看!那有个小门!像是祠堂的侧门!”李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在混乱的枪焰闪烁间,果然看到祠堂高墙的底部,有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窄小木门,被一堆杂物半掩着,似乎是仆役进出的通道。一丝微弱的希望燃起。
“火力掩护!我带人摸过去!”李锦吼道。他抓起地上阵亡士兵留下的一颗手榴弹,猛地甩向左侧废墟火力点最密集的地方!“轰!”爆炸的烟尘暂时遮蔽了视线。“一班!跟我来!”他低吼一声,借着烟尘的掩护,猛地跃出掩体,弓着腰,如同猎豹般冲向那扇小门!王阿四和另外两个老兵紧随其后,一边冲锋一边向两侧可能的火力点猛烈射击,吸引火力。子弹噗噗地打在脚边的泥地上,激起一溜烟尘。一个跟在李锦身后的老兵闷哼一声,肩头爆开血花,踉跄着扑倒在地。
距离在飞速缩短!二十米!十米!眼看就要冲到那扇小门前!突然,祠堂高墙上一个射击孔火光一闪!砰!一颗子弹狠狠打在李锦身侧的门框上,木屑纷飞!李锦一个侧扑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滚到了门边的死角。王阿四和另一个士兵也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三人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门,近在咫尺!但门内情况不明,门外是交叉火力的死亡陷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轰!轰!轰!几声巨大的爆炸在祠堂左侧那片低矮的棚户区废墟中猛烈响起!冲天的火焰瞬间腾起!紧接着,是无数噼里啪啦、如同爆豆般的燃烧声!有人点燃了废墟里堆积如山的、用于搭建棚户的毛竹和茅草!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干燥的竹木瞬间被点燃,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夜空,浓烟滚滚,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墙!凶猛的火势不仅吞噬了废墟,炽烈的热浪和浓烟更向着教导团突击部队的隐蔽位置席卷而来!更要命的是,火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几处相连的竹棚,向着李锦他们藏身的祠堂侧门方向蔓延!火光照亮了李锦和王阿四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映出他们眼中瞬间的惊愕和更深的绝望!林虎残部竟丧心病狂地点燃了整片区域,要将攻守双方一同拖入火海!
“排长!火!火烧过来了!”仅存的那个老兵指着侧面疯狂蔓延、发出噼啪爆响的火舌,惊恐地大叫。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人几乎窒息。
“撞门!快撞开它!”李锦猛地用枪托狠狠砸向那扇包着铁皮的小门!咚!沉闷的巨响,门纹丝不动!显然从里面被顶死了!王阿四也扑上来,用肩膀狠狠撞去!同样徒劳!门内传出敌人惊慌的喊叫和拉动枪栓的声音!
火势蔓延得更快了!几根燃烧着的毛竹带着呼啸的火焰,轰然倒塌下来,砸在离他们不足三米的地方,火星四溅!炽热的空气灼烤着皮肤,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剧烈咳嗽!祠堂高墙上的射击孔也因浓烟和火光干扰,火力暂时减弱。但火海,正在将他们吞噬!
“排长!炸药!用炸药!”那个仅存的老兵指着自己腰间挂着的、用帆布包裹的圆柱状物体——那是突击营配发给尖刀班用于炸碉堡的简易炸药包(tNt块加导火索)!李锦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决绝!炸开这扇门,是唯一生路!但门后情况不明,引爆距离太近,九死一生!
“给我!”李锦伸手就要去拿。
“我去!”一声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吼声突然响起!是王阿四!他眼中爆发出一种李锦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长久压抑的恐惧、对死亡的麻木,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猛地一把推开李锦伸出的手,在那老兵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那个沉甸甸的炸药包!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没有看李锦一眼,王阿四抱着那包炸药,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义无反顾地冲出了墙角这个暂时的安全死角,迎着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和浓烟,冲向那扇紧闭的铁皮小门!他的身影瞬间被翻腾的浓烟和跳跃的火光吞没!
“阿四——!”李锦目眦欲裂,失声嘶吼!声音被淹没在火焰的爆裂声和四周激烈的枪炮声中。他眼睁睁看着王阿四的身影消失在浓烟火光里,紧接着——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动山摇!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火焰、浓烟、破碎的铁皮、木屑和砖石,如同火山喷发般从祠堂侧门的位置猛然爆发!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照亮了半边阴沉的天空!那扇坚固的铁皮小门连同周围的砖墙,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灼热的气浪和碎石如同风暴般横扫过来,将紧贴在墙角的李锦和那个老兵狠狠掀飞出去!李锦重重撞在后面的断墙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嘶鸣,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李锦挣扎着从瓦砾和滚烫的灰烬中抬起头,剧烈的耳鸣和眩晕尚未消退。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甩掉头发上的火星和尘土。眼前一片狼藉。祠堂侧门被炸开的豁口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浓烟滚滚,如同地狱的入口。豁口边缘的砖石被高温灼烧得发红发黑,扭曲变形。豁口前的地面上,散落着燃烧的碎木、扭曲的铁皮,以及……几片被火焰燎焦的、沾着暗红斑块的灰色军装碎片。王阿四……连一点完整的痕迹都没留下。那块蔡光举留下的染血布条,也永远消失在了这冲天的烈焰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李锦的心脏,比任何伤口都要痛彻心扉!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却吐不出一个字。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烟灰,滚烫地淌下。那个在淡水城下被他从敌人刺刀下拉出来的新兵蛋子,那个在棉湖战场上为他挡过子弹的兄弟,那个攥着血布条眼神空洞的青年……没了。被他自己亲手点燃的火海和炸药,彻底抹去。
“冲……冲进去!为弟兄们报仇——!”身后,是教导团士兵被这惨烈一幕彻底点燃的、带着哭腔和极致愤怒的狂吼!被爆炸暂时震懵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无数灰色的身影已经踏着王阿四用生命炸开的血路,挺着滴血的刺刀,如同决堤的怒涛,疯狂地涌入了陈氏宗祠的豁口!祠堂内瞬间爆发了更加惨烈的近身搏杀!枪声、爆炸声、刺刀碰撞声、垂死的哀嚎、愤怒的咆哮,在古老祠堂的梁柱间激烈回荡!
李锦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地上那支被震飞的、沾满灰烬的粤造七九步枪。枪身滚烫。他摇晃着,一步步走向那地狱入口般的豁口。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瓦砾和粘稠的血泊中。经过豁口时,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地上那几片焦黑的军装碎片。他没有停留,挺直了脊背,端着刺刀,眼神空洞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步踏入了祠堂内那更深的血海与黑暗之中。
当兴宁城头终于插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时,已是三天后的下午。雨停了,惨白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城池上。陈氏宗祠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和厚厚的瓦砾灰烬。焦黑的梁柱斜插在废墟中,如同指向苍穹的断指。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焚烧、木头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浓烈恶臭。
李锦背靠着一截被熏得黢黑、尚有余温的断墙,缓缓滑坐在地。他身上的军装几乎成了碎布条,沾满了血污、泥浆和焦黑的灰烬。左臂的伤口崩裂了,血水混合着泥灰,在破烂的衣袖下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块。脚踝的肿胀消了一些,但每一次挪动都钻心地疼。他手中那支粤造七九步枪的刺刀已经彻底弯曲变形,枪托上也布满了砸击留下的凹痕和血渍。他疲惫地闭上眼,剧烈的耳鸣尚未完全消退,脑海里只有祠堂天井里那场血肉横飞的白刃混战,和豁口外冲天而起的火光与那声震碎魂魄的巨响。
一个传令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废墟,来到他面前,声音嘶哑:“李排长,团长命令,各部清点伤亡,收拢部队……准备……准备向梅县进发。”传令兵的脸上也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
李锦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进发?哪里还有完整的部队?三排……淡水城下那个完整的班,如今又在何处?王阿四……他连一块可以收敛的尸骨都没能留下。他摸索着,从腰间那个同样沾满污垢的子弹袋里,掏出了仅剩的最后两粒黄铜子弹。子弹冰冷坚硬,在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卸下那支饱经摧残的步枪枪栓,将这两粒子弹,一粒、一粒,缓慢而沉重地压入同样布满硝烟和血污的弹仓。
咔哒。咔哒。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废墟背景中,微弱却清晰。这声音,埋葬了淡水城的硝烟,凝固了棉湖平原的血海,也送别了消失在兴宁烈焰中的兄弟。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断壁残垣,投向废墟最高处。那里,一面被炮火撕裂、烟熏火燎得只剩下半幅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正被一个跛着脚的士兵艰难地插在焦黑的残垣之上。残破的旗帜在带着焦糊味的微风中,猎猎抖动,发出扑啦啦的声响,如同泣血的呜咽,又像是在为这条浸透鲜血、通向未知的东征之路,敲响下一个滴血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