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芒彻底驱散了血月的余晖,如同被打翻的琉璃盏,将苍岩峰染上了一层略显苍白却充满生机的金色。山巅的惨烈厮杀已成过去,但山腰乃至山脚下,忙碌的身影与压抑的悲恸依旧交织成一张沉甸甸的网。
临时搭建的营地里,十几顶用兽皮和布料撑起的帐篷错落分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与伤员们压抑的呻吟。楚晚莹挽着衣袖,露出的小臂上沾着些许药汁与血污,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她正与几位雪岩族懂得草药的妇人围坐在篝火旁,为伤员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她的动作精准而迅速,时而俯身,低声安抚着因疼痛而颤抖的战士。
“忍一忍,这药里加了麻沸草,能减轻些痛。”
她将捣碎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草敷在一名雪岩族战士深可见骨的刀伤上,用干净的布条层层缠好,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战士咬着一根粗木棍,额头上青筋暴起,听到楚晚莹的话,努力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说:
“多谢……郡主……”
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另一边,墨云舟与韩猛、哈鲁长老站在一张用几块木板临时拼凑的桌子前,桌面上铺着一张边角磨损的北境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汁标注着一些简陋的地形与部族位置。墨云舟的手指划过地图上标注着“雪狼丘”的区域,指向更东方一片空白的地方,眉头紧锁。
“寂灭谷……”他沉声道,目光锐利如鹰,“俘虏所言若属实,此地必然是墨家在北境的另一处重要巢穴,甚至可能是核心所在。”
他的指尖在空白处重重一点:
“必须尽快将其拔除,否则后患无穷。”
韩猛指着地图上那片空白区域,脸上露出难色,甲胄上的冰碴随着动作簌簌掉落:
“国公,雪狼丘往东三百里,已深入极北荒原。”
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
“那里地势复杂,气候极端,我们现有的地图对此处标注几乎为零。”
他看向墨云舟,直言不讳:
“贸然深入,风险极大。”
哈鲁长老捋着胸前花白的胡须,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忧虑,他身上那件厚重的皮毛大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老朽年轻时曾随部落迁徙到过雪狼丘边缘。”
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后怕:
“再往东,便是连我们北境部族都视为禁忌的‘死寂冰原’。”
他顿了顿,补充道:
“传说那里终年暴风雪,方向难辨,更有可怕的冰隙和雪怪出没。”
他看向墨云舟,眼中满是凝重:
“墨家竟能将据点设在那里,其手段……非同小可。”
“再危险也要去!”
凌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的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他走上前,目光扫过地图:
“墨家此次虽败,但根基未损。”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若不趁其新败,捣毁其巢穴,待其缓过气来,北境永无宁日!”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圣山的牺牲,决不能白费!”
岩雪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依旧是一身白衣,仿佛与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只是衣摆处沾了些尘土,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她手中依旧托着那个封印着蚀山蛊核心的冰球,外层的冰晶上符文流转,寒气氤氲。
“凌将军说得对。”
她的声音清冷如泉:
“寂灭谷必须探查。不过,在此之前,需先稳定眼下局势。”
她看向墨云舟,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墨国公,伤员转移、物资调配、各部族安抚,这些都需要时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忙碌的人群,然后压低声音:
“而且……我总觉得,事情并未完全结束。”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峰顶那道裂缝……给我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墨云舟闻言,神色也更加严肃,他想起离开峰顶时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岩雪姑娘亦有此感?”
他沉吟道:
“我亦有隐约不安。或许是连日激战,心神损耗所致,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不可不防。”
他思索片刻,迅速做出决断:
“这样,韩校尉。”
韩猛立刻挺直了腰板:
“你立刻派人,持我手令与郡主整理的药单,快马加鞭前往镇北侯大营。”
他清晰地吩咐:
“一是请求调拨物资与医药,二是禀报此地情况,三是请侯爷加派斥候,严密监控雪狼丘以东动向。”
“是!末将领命!”
韩猛抱拳应道,转身大步离去,腰间的长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哈鲁长老,凌将军,”墨云舟又转向二人,语气郑重,“安抚部族、救治伤员、修复圣地,这些重任就拜托二位了。”
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计划:
“我与岩雪姑娘、郡主,待此地局势稍稳,便带一队精锐,先行前往雪狼丘方向探查。”
哈鲁长老与凌云齐声应下,声音坚定:
“国公放心!”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散去忙碌。墨云舟走到正在给一名重伤员施针的楚晚莹身边,看着她专注而疲惫的侧脸,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颊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晚莹,辛苦你了。”
楚晚莹落下最后一针,轻轻捻动针尾,看着伤员原本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才松了口气。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墨云舟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没事。”
她打量着墨云舟,眉头微蹙:
“倒是你,脸色很差。”
她想起之前的激战:
“之前动用玄机匣禁忌之术,损耗不小,必须好好调息。”
她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递给墨云舟:
“这是用老参和雪莲调配的补气丹,快服下。”
墨云舟没有推辞,接过药丸服下,一股暖流顿时从喉咙滑下,在丹田处缓缓化开,舒缓了经脉中隐隐的隐痛。他握住楚晚莹的手,她的指尖因长时间接触药草和冷水而有些冰凉。
“等处理完寂灭谷之事,我们就回京。”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陛下和娘娘……定然忧心如焚。”
提到京城,楚晚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眸中的悲伤。
“也不知清辞……和陛下,如今怎么样了……”
她想起了那个化作光粒融入石碑的少年,心中一阵刺痛,“还有翊儿……他们若是知道了……”
墨云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
“会好起来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更多人牺牲。”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
宣室殿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殿外天已微亮,但殿内的烛火依旧跳动着,映照着萧景琰疲惫的脸庞。他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正对着案上北境送来的最新战报,面色阴沉如水,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怒火。沈清辞静立一旁,身上还穿着素雅的常服,显然也是一夜未歇。她手中拿着一份抄录的简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苍岩峰血战……”萧景琰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与痛惜,他拿起战报,手指因用力而捏得纸张发皱,“岩烈族长战死……墨云澜……竟然是守灯人遗孤,亦牺牲……”
他的目光落在战报末尾,那里写着关于萧允翊的消息,声音愈发低沉:
“翊儿他……以身献祭,引动祖灵,净化寂灭之瞳……”
他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都剧烈晃动起来,墨汁溅出,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团黑渍。
“墨家!”
他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好一个墨家!”
他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
“朕必将其连根拔起,碎尸万段!”
沈清辞放下手中的简报,走到萧景琰身边,轻轻按住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她的动作轻柔,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陛下息怒。”
她看着萧景琰,目光温和却坚定:
“北境将士、雪岩族忠勇、还有……翊儿,他们的牺牲,换来了圣山安宁,挫败了墨家阴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
“如今当务之急,是稳定北境局势,支援墨国公他们,并彻底清查墨家余孽。”
她拿起另一份用蜡封着的密报,这是关于“惊蛰”行动的最新进展——那是朝廷针对墨家隐藏势力布下的秘密行动。
“江南、陇西等地,已捣毁墨家明暗据点十七处。”
她简明扼要地汇报:
“抓获核心成员数十人,缴获大量兵器、财物及……一些与邪术相关的器物。”
她的语气凝重了几分:
“但墨家核心首脑,尤其是那位神秘的‘尊主’,依旧下落不明。”
萧景琰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追封岩烈为忠勇王,以亲王礼厚葬!”
“追封墨云澜为靖安伯,厚恤其家!”
他顿了顿,提到那个让他心痛的名字时,声音有些哽咽:
“太子……萧允翊……”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坚定地说道:
“太子为国捐躯,功在社稷,待北境平定,再行议定追封典仪。”
他看向殿外,声音洪亮:
“命镇北侯全力配合墨云舟,肃清北境墨家势力,所需物资人员,尽数调拨!”
“命各地‘惊蛰’行动组,加大力度,深挖细查,务必找到墨家首脑踪迹!”
一道道旨意从宣室殿发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激起层层涟漪,帝国的力量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内侍们匆匆进出,将旨意传递给各个部门,整个皇城都因这清晨的忙碌而苏醒。
沈清辞看着萧景琰疲惫而坚毅的侧脸,轻声道:
“陛下,臣妾近日研读《楚门医案》与宫内秘录,对那‘蚀山蛊’与寂灭之息的特性略有推测。”
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此等邪物,恐非单纯武力所能彻底消灭,其性阴寒污秽。”
她思索着,补充道:
“或需以至阳至正之气,或同源相克之物,方能化解。”
她看向萧景琰:
“北境之事,或可让云舟他们留意此类线索。”
萧景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清辞你所言有理。”
他立刻对旁边的内侍吩咐:
“拟密旨,告知云舟,若寻得寂灭谷,除剿灭匪类外,亦需留意克制寂灭之力的事物。”
内侍躬身应下,连忙提笔记录。
数日后,苍岩峰下的临时营地已初步稳定。重伤员在充足的药物和楚晚莹的精心医治下,情况大多好转,不少人已经能够下地行走。牺牲者的遗体也已由各部族按照各自的习俗妥善安葬,一座座新立的墓碑在雪地里静默矗立,悲恸渐渐沉淀,化为支撑众人继续前行的力量。
墨云舟经过几日的调息,再加上药物辅助,体内的损耗已恢复了七八成,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与岩雪、楚晚莹,以及韩猛精心挑选出的五十名最精锐的巡山锐士,准备出发,前往雪狼丘方向,探查那神秘的“寂灭谷”。
临行前,凌云、阿木和哈鲁长老特意前来送行。营地门口,五十名锐士已经备好马匹,个个精神抖擞,虽然身上还带着伤,但眼神中充满了坚毅。
“墨国公,郡主,岩雪姑娘,此去凶险,万望保重!”
凌云抱拳,郑重说道,他的手臂虽然还未痊愈,但动作依旧有力。
阿木古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皮质水囊,快步走到岩雪面前递过去,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岩雪姐,这是用圣山雪水和几种耐寒草药酿的‘火灼酒’。”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味道烈了点,但后劲足,极北之地寒气侵骨,必要时喝一口,能驱寒保命。”
岩雪接过水囊,入手沉甸甸的,她能感觉到里面液体的重量。她微微颔首,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
“多谢。”
哈鲁长老则拄着一根兽骨拐杖,走到墨云舟面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低声道:
“国公,关于那‘寂灭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古老的敬畏:
“部族古老传说中,似乎提及过极东之地有一处‘被诅咒的山谷’。”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那里终年环绕着不散的黑雾,入者无归……”
他看着墨云舟,语重心长地说:
“若……若事不可为,切莫强求,保全自身要紧。”
墨云舟拍了拍哈鲁长老的肩膀,感受着老人手掌的粗糙与温暖:
“长老放心,我等自有分寸。”
他看向众人:
“苍岩峰就拜托你们了。”
告别众人,这一支精干的小队,骑着北地特有的耐寒骏马,离开了苍岩峰的范围,向着东方,那片更加荒凉、更加未知的雪原进发。
风雪似乎暂时停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队伍在无垠的雪原上沉默前行,马蹄踏碎脚下的冰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岩雪策马行在队伍中段,她的感知始终外放,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警惕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不知为何,越是远离苍岩峰,她心中那份源自峰顶裂缝的不安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隐隐增强了些许,像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地扎一下心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被层层封印的冰球,蚀山蛊核心在其中安静蛰伏,并无异动,封印上的符文也依旧稳定。
那么,这份不安,究竟来自何方?
她抬头,望向东方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灰白色地平线,天地交接之处,一片混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寂灭谷……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里,究竟隐藏着墨家怎样的秘密?
而那个潜入裂缝的猩红光点,与这寂灭谷,又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风雪欲来,前路莫测。队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马蹄印,很快又被风吹来的雪粒轻轻覆盖。